不知何时,张居正已经收笔,动作行云流水,写完一副墨宝,起身将云彻案上的书卷整理到书箱,将他写的那副字放在书案上,“你先临副这个。”
见云彻眼中有疑惑之意,张居正面上有难色,解释道,“我以为你来这只会睡觉,便没有给你准备读物。”
他的语速又缓又柔,好像只听着他说话就有种岁月静好之感,那双星眸之下,总藏着淡淡忧愁,云彻听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想看看他一本正经之下,是一幅什么样态度,“大人这般想我,岂不是耽误卑职一日学习进程?”
他白净的脸庞有一抹窘色,“那——”
“我性情顽劣,夫子这样想也是应该的。”云彻垂下眼睑,装作局促,双手抓在自己暗灰色的布甲上,一副暗自神伤的表情。
“那你下午同我回去,我在翰林院给你找几本适合你的书卷,你带回去读。”
云彻眯起眼,想着又能出军营,回来的路上再买些酱牛肉岂不美哉。当即答应,笑嘻嘻的趴在桌子上,临摹起他给的字帖,空隙之时,张居正观她脸上因为时常练武,有着淡淡的红晕,只觉得她好像胖些更有女子憨态,一年未见,姑娘的脸上少了几分稚气,多了些硬朗,笑起来更有烟火气。
——
国师下朝之后,单手挽起官袍,快步赶到太子身旁,脸上依旧是官场之人那副皮笑肉不笑,
“殿下留步。”
太子停留,故作疑问,“不知国师大人有何指教?”
“哈哈,没有指教,只是我这有个棋谱,我观好几日,还是没将这残局解开,只好请太子帮助我了。”严世锦从袖口小心翼翼拿出棋谱,一副棋迷模样,“我这行军数载,好久没和殿下切磋棋艺了。”
二人说罢,一起笑着离开,皇帝不许朝中之臣拉帮结派,但这二人如此坦荡,惹得众官感叹,“太子殿下和国师大人棋艺一绝,老夫们是比不上啊。”
谢宿跟在众官身后,看着远去两人的背影,嘴角勾出一抹淡然的笑,只觉得索然无味。
严世锦同太子一同前往宫中,这后宫虽大,但消息传的却灵,不一会,国师大人在东宫的消息就传到雍华宫那,皇后欣慰一笑,收起手中的糕点,“烨儿能和国师走得亲近,以后对他定是有帮助的啊。”
坐在皇后身边的元淳公主一听国师,一双杏眼满是开心之意,“母后,我要去看看太子哥哥。”
皇后蹙眉,美目生出警告,自是知道她这个女儿是什么心思,不过她也不阻拦,“你去可以,不过女儿家要自重,你也得爱护皇家名声懂不懂?”
又想起什么事般,扶额忧愁,“陛下将你小姨逐出宫,你这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玉沽,你跟着公主一同去。”
“好,让玉沽姑姑陪女儿去。”
见母亲终于答应,元淳高兴的放下手中吃食,周边两名宫女,一个替她擦嘴,一个替她拂去粘在衣服上的渣滓。
皇后给玉沽使了个眼神,玉沽会意,搀扶着小公主前往。
元淳为了图快,没走大道,绕着御花园小路前行,刚好碰见正要出宫的薛表姐,“薛清棠,你这就走啊。”
薛清棠眼中似有不舍,掉落几颗泪珠子,“殿下,臣女不能陪伴在公主身旁侍候了,殿下要保重。”
元淳不喜欢这离愁之感,也不喜欢她这位表姐柔柔之态,只是母后喜欢,所以当初就选了她做自己伴读,“小姨走了,还有别的伴读,小姨不用担忧。”
薛清棠尴尬的揩试脸上泪珠,“殿下所言极是。”
元淳瞧见身后,面上一喜,“老师,你终于回来了啊。”
薛清棠听她呼喊,心中一惊,十指收紧,回头一看,张居正人正在远处向这边行来,而更吸引她目光的是他身旁的穿着布甲,军人打扮的人。
她的瞳孔不自觉的收紧,额头上顿时冒出大片汗珠,一双眼睛,离不开云彻脸上分毫。
她言语急迫,又有种阴仄仄的感觉,“敢问老师,身旁这人是谁?”
云彻也注意到她的目光,二人对视,俱是一愣,她不识得那位姑娘,只觉得她的一双美眸之中有惊涛骇浪之色,她云彻是什么虎狼之辈吗?
“卑职云彻,为张夫子的学生。”她卑躬屈膝,拱手,一双鹰眼盯着薛清棠。
元淳挤过旁边的薛清棠,又走到云彻旁边上下打量一番,“白白净净的,长得倒是不错,不如你来本公主身边做事吧,这样夫子就可总在元淳身旁了。”
云彻听着她的话,不由得一脸疑惑的收回盯着薛清棠的目光,侧目这位有点专断的公主,“军规森严,蒙公主厚爱,卑职不能擅自离岗。”
“这你不用担心,本公主一封书信,就可脱了你的军籍。”元淳不在意云彻所言,她说留下她,不过是看在夫子面上。脸上对她敬酒不吃吃罚酒有些鄙夷。
张居正示意云彻闭嘴,态度恭敬,拱手道,“殿下,我还要领着她去办事,恕不能陪殿下。”
他过元淳身侧之后,瞥了一眼正要出宫门的薛家二娘子,“薛小姐出宫,臣便不能再教授小姐了,此事小姐受到牵连,还望小姐要勤勉。”
薛清棠抿嘴一笑,侧身让二人通过,“多谢老师提点。”
云彻低垂着脑袋,眼中闪过思索,虽然张居正未和她说清楚那日为何命她去取这薛家娘子的笔墨,但她今日一见这薛清棠,心中暗暗有了几分定夺,难道那日这女人藏在暗处看清她面容了?
后来,二人走至翰林院的路上,云彻一个劲的询问这公主伴读薛清棠的事,张居正倒像是有些隐藏,不希望她知道过多,后有颇有些警告意味,不让她过多与薛清棠接触,还说什么军营虽然不是安身立命之所,但她武功上称,在这金陵,却是不错的地方。
看来,这一次他入狱,是对这官场有了新的见解。
翰林院的修葺中规中矩,青石院墙,院中四面环竹,层层刷的金粉瓦片与皇家建筑呼应,正厅四扇大门大敞,里头摆放着一摞摞半人高书卷,竹卷,这翰林院都是一群男人,屋内陈设全都是他们写的字画之类,邋里邋遢,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张居正走在前面开路,将屋内横七八竖的书箱挪走,又把散在地上的试卷捡起放在桌子上,倒是让云彻好走些,最里头就是张居正平时批文书的地方,书案旁的窗户打开就是竹林,案上同样摞了很高的文书,只是看起来要比那几位夫子利落些。
张居正见云彻四下打量,有些不好意思的将桌椅腾出空地,一番下来,额头已经冒了虚汗,“这几日各位大人出任外务,分身疲惫,不暇顾及院内,故而杂乱些。”
云彻没有坐张居正给她腾的椅子,倒是对张居正书案上写的文书甚是感兴趣,随手拿起一本,有些疑惑的看向他,“大人对兵道感兴趣?”
他不过是移开几个箱子就满头虚汗,这幅弱不禁风的人怕是上了战场,连主将的戟都提不起来。
张居正看出云彻疑惑,端正的面容似有一丝破绽,他的面上,总是有种淡淡的谦恭之态,眼下,“我自幼身体孱弱,恐上不了战场御敌,只好挑些书本兵册,许对你有用。”
“给我的?”云彻手一滑,书本嘭的掉在桌上,将那还未干墨汁溅成一片,她当即慌得拿袖子擦拭,语气急促,“张大人,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大人,那块有水盆。”云彻眼眸中满是焦急,见张居正转身去取水盆,她利落的从底部抽出黄色锦缎,将上面的字迹全部收入眼底。
张居正端的急,有不少水都溅在身上,那双总是有忧愁之意的眼眸此刻满是窘迫,云彻被他这幅憨态逗得一直憋着笑,只好将头埋得很深,接过张居正手里的抹布擦拭桌子。
云彻收拾好之后,看张居正还站在那一副等她差遣的模样,不由得干咳两声,拿起刚才那本沾了墨水的书,理顺气息道,“那个,这本书我带回去研读,过几日在给大人。”
张居正应下,又从书案抽出好几本书,“翰林院的书阁藏书众多,但多是晦涩难懂之物,这几本倒是可以一读。”
张居正便说边从旁边书柜上又取下好几本书,“你所在军营最近几年动荡很大,这几本是我从御史大夫手中借的记载,也许对你有用。”
一摞一摞的书都压在云彻双手,她不禁想这张居正平时没事吗?
“大人做这些费了不少功夫吧。”
张居正星眸一闪,“我自幼对文字过目不忘,找这些书不过闲暇之余,在书阁走一遭,陛下将我调去军营,我初来乍到,了解一些也是有必要。”
云彻点头,心里忍不住对他侧目,怪不得这么多年,未经弱冠就中状元就出了两个人,过目不忘的本领,背起书来岂不是得心应手。再看他面上谦卑之色,她不禁有些自残形愧了,她不过是会些武功,便总是拿出来张扬。
“厉害厉害。”云彻拱手奉承,“大人有这神通,岂不能融这千年古人,万人之心,集德智一身。”
她身形一侧,单手负在布甲身后,眼中似有情意绵绵,星光闪闪,幽幽开口道,
“绣幕芙蓉一笑开,凤眼半弯藏琥珀。
张大人这句诗令卑职总是向往,大人写的这皇后娘娘究竟是何等美人?”
这句诗本是那日大庆国师戎征万里,赢得九州所作,皇后玉面芙蓉,惹得众位大臣恭维,唯有张居正这个号称金陵第一才子,在席间默默无闻,三两起议,推举张大人为皇后赋诗一句。
这才有了这句金陵人人传的,美人诗句。
当时,张居正在堂前作出之后,皇帝大喜,说张居正不但策论入木三分,连美人之姿都描摹的别有一番滋味。
却不想张居正闻此,言语落寂,怅然吐了口气,“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出身低微,这其中心酸,又有谁能知晓呢?他不喜为皇家女子所差,却被逼用他满腔才华为女子赋诗,以供人玩乐,又为公主一众顽劣之材讲师,那两年里,他时常感叹报国无门,终日里给一群女子讲道。
二人交谈,在无声中终止,云彻却不明白这人为何突然一副疏离之模样,依她所看,张居正曾在军中言,读书不仅可为国,为民,还可为玩弄文字,风骚女子。
后来想想,这些文人,总是故作多愁善感的高深模样,让人不解其中之意。
云彻携这些书卷,回到军营,也做起那点灯熬油的学子模样,接连几日,熬了几个大夜将书中内容解读,张居正几乎在每本书中都做了批注,她读起来也是顺手。
她还想前去道谢,只是接连几日都未曾见到他,听说,是被调任到徐州。最近应该是都不能来军营讲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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