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夏在黄昏时醒来。
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古决明端着沙锅往桌边走去的场景。
卞夏觉得他的脑袋如同被人打了一棍子似得闷疼,腹上的伤口相比于之前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他尝试着动了一下身子,没想到竟经不住疼地倒吸一口凉气。
古决明闻声回头,瞧卞夏醒来便端着刚刚炖好的汤向他走来,“别动,我真的不想再给你缝伤口了。”
卞夏听见这话立刻停下动作,只抬眼看着她,半晌,他说:“咱家刚才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古决明把手里的当归鸡汤递给卞夏,装模作样地回忆一下,笑道:“你刚才晕死过去,能说什么呀。”
卞夏低头浅抿一口鸡汤,正想说话,却发觉古决明手腕上的乌青,不由地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古决明像是掩饰般地拢拢袖口,“是你刚才握的。”
古决明没打算瞒他,坦坦荡荡地实话实说。
“是我?”卞夏下意识地想反驳,可话到嘴边他似想到什么又把话咽回去了。他默默,启唇道:“涂药了吗?”
“涂了。”
古决明应完这话便起身查看另一炉上的中药,卞夏低头喝着鸡汤,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直到窗外昏黑,伸手不见五指,卞夏才将视线从古决明身上移开。
他突然启唇问古决明,“我能信你吗?”
古决明似乎没有听见,依旧望着那一炉火光。
卞夏喝完鸡汤便要了个软垫靠在床上,古决明怕他身体吃不消让他休息他不肯,她跟他说话他也不应。
卞夏只呆呆地看着窗外一片漆黑,不知道在想什么。
用一碗凉水浇熄炉火后古决明捧着还在冒热气的汤药走近卞夏身前。
她坐在床沿上,低头尝了尝味道。
卞夏见样便伸手去接,却不想古决明端着碗避开了他,起身将药放在桌上又从腰间摸出一瓶小紫砂罐,拔开塞子不知倒了一些什么粉末进去。
卞夏疑心那粉末是什么安神的让他整天昏昏欲睡,他正想说自己还有事要做不能日日昏睡,古决明恰似猜到他的想法抢先一步道:“这方子实在是太苦了,我给你放了些饴糖。”
古决明把药递他,随即从袖口掏出一颗蜜饯含在嘴里。
卞夏轻笑出声,忍着腹部的疼痛故作轻松地说:“没想到古大夫日日跟药材打交道也会怕良药苦口啊。”
古决明嘴里包着蜜饯,也没想着嚼,因蜜饯不是很小,影响到她发音。她含糊不清地接过话茬,“谁规定医者必须要尝百草而不嫌苦?又有谁百分百保证从沼泽里长出的花必是有毒的?”
这话古决明说者无心卞夏听者有意。
卞夏动了动眸,斟酌一下词语,道:“那么,卑贱之人也不一定全像世人说的那样不堪?”
古决明没跟上他的思路,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现在的人都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但我总觉得现在的人都是以群分人,总是因外在的环境和某人身份忽略掉那个人的想法,他作为他自己的部分。”她沉思片刻,又说,“以某人所生活的环境跟他所处的处境就评判人家是善是恶,或许都算得上是偏见。”
卞夏闻言低头一笑。
古决明想不明白让他发笑的原因,只是觉得藏在这抹笑里的情绪实在太多,让她分辨不出他的想法。
卞夏别过头不去看古决明的眸子,语气很平淡地说:“可是世间上的人惯会用偏见杀人。”
古决明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她像是想抚平卞夏心中的伤痛般替他掖了掖被角,换了个话题道:“你应该有事问我吧。”
卞夏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即开口,他将碗里中药一口闷完,还未来得及深呼一口气手里便被古决明塞了一颗蜜饯。
“太苦了,”古决明说,“加了糖也不见得会变甜。”
不,不是的。卞夏在心里反驳。
尝尽苦涩的人只需要一点点的甜头就能继续活下去了。
但卞夏没把心中思绪告诉给古决明,只是接住那颗蜜饯,轻轻握在手里,他说:“你是怎么知道,圣旨在这几天会到的?”
“我朋友告诉我的啊。”古决明大大方方地说道,连视线都没从卞夏脸上移开。
她本以为他会追问自己的身份,可卞夏什么都没说。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
直到一股秋风从窗间的缝隙里钻进帐里,吹得她一个激灵,古决明这才回过神来,伸手接过被他喝光的药碗,起身关严了窗户。
“我回去了,”古决明说,“你好好休息别下床,我明早过来看你。”
到底是前线距离京畿路途遥远,议和的旨意虽到但外交官们还有几日的路程要走。
在等待议和使团到来的几天里,敌我双方大战暂停零零碎碎的小战却依旧时有发生。
古决明忙完伤兵那头的事回自己营帐取了小药瓶便往卞夏那头走。
自上次卞夏伤口裂开后古决明态度很坚决地不让他再下床,更别说出来与人发生争执了。
她到时,远远听见有人在跟卞夏汇报着什么事。古决明瞧他在忙便不打算进去,她折过身子正准备离开,卞夏却在帐里道:“古大夫你等等。”
不久后帐中的人掀帘而出,与古决明打了个照面。
古决明匆匆瞥了那人一眼,那人也和卞夏一般面白无须,想必是卞夏从京畿调来的下属。
古决明撩帘进帐,抬眼便瞧卞夏换了一身豆沙色的薄袄,本披在身上的头发也用一个普通的木簪束起。
古决明移眸,见屏风里的地板微湿便猜到卞夏方才肯定正在沐浴。
“伤口沾水了吗?”虽然照常说身上有伤不应该沐浴但古决明知道他情况特殊肯定不能忍受十几天不洗漱,所以撞见卞夏不顾伤口未曾结痂便沐了浴古决明也丝毫没有生气。
卞夏靠在床上,摇头道:“没有,咱家特意避开了。”
“还算是知道爱护自己。”古决明一面说一面拖椅子在卞夏床边坐下。
她犹豫片刻还是放心不下,征得卞夏同意后,古决明伸手掀起卞夏衣裳查看他伤口愈合的情况。
古决明一面用烈酒给伤口消毒,一面分散卞夏注意力地问,“刚才那个人是谁?你手下吗?他长得还挺好看的。”
卞夏闻言眉头一皱,嘴跟没把门似得竟将心里想法直接说出口来,“他好看?咱家比他好看多了。”
古决明没忍住低声笑了,她伸手递给卞夏一块汗巾让他擦额上的冷汗。“没想到你这人还有自知之明。”
卞夏动作一僵,心里也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半晌不说话。
待古决明给他伤口处撒上半枫荷,扭身整理用来清洁伤口的工具时,卞夏这才说:“古大夫,你之前说愿意同我做朋友……还作数吗?”
“自然是作数的,”古决明抬眼看他,“只不过我有事不能告诉你,怕你介意。”
卞夏启唇,想说的话在嘴边打了几个来回,欲言又止几番才略显生疏地将自己的真心话原原本本说出口来,“其实咱家不是那般想的,古大夫能不介意咱家身份跟身上的人命,咱家就已经很……满足了。”
古决明闻言不知为何忽地鼻头很酸,直让她想流泪。
卞夏这一生从未见过光明的事物,他所遇见的人和接触的事情实在太过灰暗。
古决明只是把他当做普通人对待罢了可在卞夏心里,古决明竟成了他生命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卞……督军,我如今愿意跟你待在一起是因为你为人不错,虽然有些小毛病但大体上我能感觉到你是个很不错的人。我说我想跟你做朋友并不是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或者是对你的可怜,你真的没必要这样妄自菲薄。”古决明顿了顿,又启唇道,“而且……你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跟同情。”
卞夏显然没料到她会说这番话,他怔怔地看着古决明,不知不觉间鼻头异常酸涩。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