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决明当做没看见卞夏那微红的眼眶从腰间拿出小药瓶,伸手给他,“给你的,如果有什么外伤可以用里面的药。”
使团抵达军营的前日天空乌云密布大风刮起无数沙尘呼呼作响。
卞夏作为皇帝亲封的督军即使身体抱恙也要遵循亲自与元帅一块迎接使团的规矩。
狂风吹得黄沙满天都是,稍稍大意便会被黄沙迷眼。古决明不愿受那本可以避免的罪,她懒得去看别人眼光,在房间里翻出长面纱让茱萸缝在布帽上。
茱萸一夜缝了三个一模一样的帽围,一个给古决明一个给自己,还有一个——茱萸猜想应是给卞夏准备的。
古决明向元帅汇报完军营中药材的储备情况后,回了一趟自己的营帐将连夜缝制的帽围,趁卞夏外出放在他的枕头边,然后折身前往伤兵营。
古决明没想着卞夏会戴那帽围,与他相处这么多时日她早已将他的脾性摸了个透彻。
卞夏是自傲的却同时也是自卑的,他最痛恨有人拿他的身份说事,也痛恨有人评价他的容貌。
卞夏是钟鼓司出身,纵使出来这么些年他平时动作却依旧会不经意间透露出些许女气——古决明不止一次地听见士兵们围在篝火前小声议论着卞夏,大都说他是不男不女的狐狸精。
古决明想,像帽围这种女孩子用来避阳防尘的东西,卞夏怕是不会用吧。
“碳火的事请大家放心,我会如实禀告元帅的。”古决明料理完自己所负责的伤者后,不在意形象就地坐在铺满杂草的地上,她看着近处燃烧着的篝火,又说,“我不会让大伙们受冻的。”
坐在古决明身旁的伤员道:“古大夫真是菩萨心肠,别的大夫都说我这腿没救了,只有您不愿意放弃想尽办法才不至于让我丢掉一条腿。”
古决明温和地说:“你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不畏生死,我们作为军医应当为你们做好后勤保障。非到绝境我不希望你们因保家卫国失去你们的健康。”
另一个伤员道:“古大夫您还记得俺吗?俺就是差点被扔进万人坟那个。如果不是您俺怕是早去见爹娘了。”
古决明轻轻一笑,“你那会儿只是假死状态而已,没遇见我的话相信你也能化险为夷活得很好。”
围坐一团的伤兵们争先恐后地跟古决明搭话,所表达的意思无一例外都是对她的感谢。
对于收到的感谢古决明不厌其烦一一回应着。
古决明和这些人谈天说地,不知不觉过饭点,待她恍然想起急忙出帐,卞夏身边的林睿已在伤兵营中找了她好几个来回。
“古大夫小的终于找到您了。”林睿忙地跑向古决明,本想近她身边同她说话,却见身边来来往往的士兵忽地想起卞夏的嘱咐,硬生生在距古决明两人远的距离顿下脚步。
古决明隔着面纱真瞧见林睿那急切的模样心下一惊随即快步向他走去,“是卞督军有什么事吗?”
林睿低首,走在古决明身后落三步的距离,恭敬道:“督军在等您一块用膳。”
古决明闻言无奈地笑了笑,与此同时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你怎么要等我……”人未至声先到,待古决明掀帘而进发现帐里不只有卞夏一人时她想退身回避但帐中人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此时站在卞夏不远处与她面面相觑的人古决明认得——她前段时间刚从阎王那里把他拉了回来,据说是什么高级将领。
“古大夫您怎么来了?”那将领见是古决明面上神色缓和了些,甚至觉得他是在对古决明微笑。
“我来看看卞督军的伤。”古决明朝将领低了低身子,语气温和地说,“如果二位大人正在议事那我等下再来。”
“不用,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将领像看仇人似得将卞夏瞪了一眼,随即跨步向帐外走去。
卞夏脸色极不好看,显然是被气的。他手里紧紧握着一个茶杯,捏在茶杯上的指尖已用力至微微泛白。
古决明本以为他会将茶杯摔在地上——可他没有。
卞夏扭身背过古决明,一个人缓和着情绪,他再开口时已听不见丝毫的怒意。
“怎么来的这么迟?”
古决明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放在桌子上,“跟士兵们聊了会天。你也是,伤还没好你就饿饭。哪天等你身子骨受不住了有你后悔的。”
卞夏给古决明盛了碗白饭,语气平常地说:“公事总比吃饭重要吧,你说是吗古大夫。”
古决明没接话,她站起身替卞夏倒了碗药膳便闷头吃饭。
卞夏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来,“那帮满身臭汗味的东西真以为咱家便他们那些小把戏镇住胆子了?想让咱家跟陛下请辞这督军职务,呵!他们做梦!”
古决明一面喝着鸡汤一面伸手夹着土豆丝,对卞夏说的话毫无反应。
卞夏骂够了那些将领,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瞬间抿了脸上那让人看着不寒而栗的笑,伸手像是掩饰般地摆弄着面前的汤勺。他说:“咱家枕边那帽围,是你给的吗?”
古决明放下勺里的鸡肉抬头与他道:“这几天风沙太大,我跟茱萸都把那东西戴着的,如果你觉得你自己不需要那就不用啊。”
卞夏喉咙一哽,片刻他启唇准备道谢,林睿却在帐外来报使团提前到达军营,这会儿元帅正往大门处赶。
听见这个消息后卞夏很明显地感觉到古决明的情绪比之前不知兴奋了多少——他虽不知古决明的具体身份,但他无比确定古决明的家世绝非等闲。
“你……”卞夏说这话时内心挣扎不已,“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漫天黄沙下。
古决明已经有两年没见过骆修远。
这两年里经历过的事太多、被埋在心底的人也渐渐模糊了样貌,以至于如今在河西走廊的戈壁滩上隔着风沙隔着人群她与他遥遥对视了顷刻,一种巨大的悲伤感忽然涌上古决明心头,使她不敢再看。
古决明狠狠折过身,走到卞夏轮椅跟前,不说话但也不准备回她的药房。
卞夏一直注意着古决明的情绪,他见她向自己走来下意识地想跟古决明保持一些距离。
卞夏本以为故友——说不定是她的什么旧情人——再逢她会高兴地开怀,但他没料到古决明会这么难过。
他透过被风吹起的面纱意外地撞进那盈满泪水的眼眶,卞夏这才迟钝地发觉,古决明在自己心里,或许比自己所知道的分量要重得多。
“怎么了?”卞夏几乎是仰望地看向古决明小声,声音也很柔地问。
古决明想扯出一抹笑,但重新涌上心头的那道模糊不清的人影使得她没办法翘起嘴角。“放心吧,我没事。”
卞夏瞧见古决明难过心中如被什么揪过似得难受。
卞夏伸出手,试探性地触了触古决明的手背,见她没回避便大着胆子轻轻握住她的手,启唇,对她说:“别难过。”
古决明下意识回握住卞夏的手。
他们谁都没再开口,就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身边人稀稀落落折身回营,古决明走到卞夏身后,一同回了营帐。
古决明本以为她跟骆修远至少要到晚上的洗尘宴才有机会真正见面。
她以为入朝为官几年他的性子会有所改变,却没想到即使分开两年他依旧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骆修远——或者说,是她记忆里的那个骆凯。
骆修远是在药房外堵住过来取药的古决明的。
也许是有许多话要说,分不出轻重缓急来以至于全堵在喉咙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久不见了。”
“好久没见了。”
两人说罢不约而同地笑了出声,眼中的泪谁都倔强地没让它溢出眼眶。
古决明推开药房的门侧身让骆修远进来。
骆修远随意地找了个小马扎坐下,毫不嫌弃药房中浓浓的药味。
他伸手接过古决明递来的蜜饯,不急着吃反倒拿在手上打量着蜜饯的外观,直到确认手里的东西跟记忆里的差别不大后他这才扔进嘴里慢慢地嚼。
“古婙怡,我听他们说你最近跟卞督军走得近?”以前的事他都不敢提起,骆修远思来想去只找到这个问题适合一问。
古决明一面叮叮咚咚在柜子里翻找上一年做好的药丸一面漫不经心地反问骆修远道:“是我爹让你问的吧?”
“也有我八卦的成分在。”骆修远回眸望向古决明,说,“你不想回答就算了,当我没说。”
古决明在这一面墙上没有翻到她想要的东西,便走到骆修远身边,用脚踢了踢他坐着的马札示意他该让路。“他这人不错,但别人都只看见他是一柄锋利的刀刃罢了。”
骆修远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唤道:“古婙怡。”
“别吞吞吐吐的,你这次过来是干嘛的?”古决明早猜到骆修远这次来跟敌军交涉不止是皇帝命令,他还答应了自己父亲什么事。
“世伯想让你回家。”
“我不想回去。”古决明利落地拒绝道。
骆修远知道古决明不愿回京的根由,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像是鼓起勇气去碰什么烂疤般小心、轻声地开口,“你知道的,万伯伯从未怪你,他反倒很感谢你。”
古决明闻言像是被钉原地,一动不动,良久,她提步往他身边走去。
“我在怪我自己呀。”她说这话时脸上神色异常无助。
骆修远欲语还休,他站起身来用手掌抚了抚古决明的背脊,道:“古婙怡,你难道忘了大学时老师跟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吗?老师说从医者不是神,她是没办法救回所有人的,从医者只能选择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无愧于心。”
“可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朋友呀。”古决明的眼眶泛起泪光,语调也染上很浓的哭腔。
不一会儿古决明便满脸泪痕,可她却在看向骆修远的一瞬间努力地扬起笑,“你知道吗我在这里也挺开心的——我实在不敢见她,所以别逼我回去。”
骆修远望着古决明的眸子时,他只觉得那种铺天盖地的无力与悔恨感已快把她吞噬掉了。他张口,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古婙怡,你已经尽力了,万娴不会怪你的,所以你原谅自己吧。”骆修远说着,伸手将古决明拥进怀里,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古决明在落入他怀里的一瞬间,被自己强制遗忘的记忆不可抗拒地一幕幕重新浮现出她的眼前。
许久,她如同决定面对什么似得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与此同时,窗外有道人影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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