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十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卢铉有些不情愿,嗫嚅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事宁可信其有......”
宋十郎道:“那传闻到底如何说的?看了那地狱变会怎样?地狱变有何稀罕,我在长安景公寺见过吴道子画的地狱变,在慈恩寺见过张孝师的地狱变,也未见如何么!”
卢铉道:“听闻见了这地狱变的人,轻则神魂颠倒、失魂落魄,回去一病数日,重者心肝摧裂,一病不起,便是福泽深厚没有得病的,也要走上几年背字。有人说这地狱变是鬼画的,是真正的十八层地狱……”
他有意吓退宋十郎,故意讲得绘声绘色,宋十郎还没如何,倒把自己说得后背发冷。
宋十郎嗤之以鼻:“这种话也就吓吓三岁孩童。”
眯起眼打量大师兄:“卢十七,莫非你怕了?”
卢铉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我怎会怕!只是七郎年纪小,我担心他吓出个好歹来……”
蔺知柔也被吊起了胃口,意欲一观,遂道:“师兄不必顾虑我,我不怕这些。”
宋十郎拊掌大笑:“两……二师兄都说不怕了。”
说着便去推卢铉:“走吧走吧!”
卢铉无法,被他连拉带拽、推推搡搡地进了佛堂。
佛堂的门扇半掩着,宋十郎推开门,一缕残阳照进堂中,将莲座上的鎏金佛像镀成半身金红。
这尊佛像与他们见惯的那些丰圆饱满、慈眉善目的佛像不同,只见那尊佛像颇为清瘦,眉头微蹙,双目紧闭,嘴角微垂,仿佛不愿看这世间芸芸众生。
宋十郎小声道:“这佛像好生古怪。”
阿铉见识广博,仔细观察了一番,忖道:“秀骨清像,不像是本朝匠人的手笔,应该有些年头了。”
他们俩都不是信徒,故而也没什么忌讳,对佛像评头论足,卢铉一时间也忘了怕。
蔺知柔也觉这佛像有些怪异,她不怕这些,看久了也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阿铉道:“走,去找地狱变。”
几人绕到佛堂后,四下里找了一圈,却不见那地狱变的踪影。
宋十郎瞥了一眼大师兄:“卢十七,真有地狱变?别是你编瞎话骗我玩吧?”
卢铉怒道:“以为都似你闲得慌?”
宋十郎道:“那就是你记岔了。”
“不可能记错,他们说的就是这定阴坊的净法寺。”卢铉言之凿凿。
蔺知柔的目光落在一道屏风上。
这屏风比一般屏风更高也更宽,几乎遮住了整面墙壁,屏风上绘着弥勒下生变。
佛堂后部照不进阳光,只有两盏长明灯发出幽淡的光芒,那屏风非是曲屏,而是整幅,若是不仔细看,很容易将它当成墙壁的一部分。
宋十郎和阿铉便是将这屏风上的经变图错看成了壁画。
蔺知柔走过去摸了摸屏风边缘的木框道:“大约在这后面。”
两人这才发现玄机,宋十郎道:“原来是用屏风遮住了!难怪四处找不见!”
说着便要去搬,可那屏风大而薄,分量又重,现下倚在墙上,一动就容易失去平衡往下倒。
宋十郎对卢铉道:“快来帮忙。”
好端端的壁画为何要用屏风遮住?这不正表明传言空穴来风?
卢铉有些踌躇,:“既然寺主将地狱变遮住,自然是为了防人窥视,我们不曾知会一声便搬动,未免失礼……”
宋十郎道:“经变图画出来就是给人瞧的,寺主遮起来不过是因为那些愚昧之人轻信传闻,咱们既不信那无稽之谈,远道而来鉴赏这地狱变,寺主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呐。”
阿铉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宋十郎道:“卢十七,你临阵退缩就别找借口了。”
卢铉自己也好奇,本来是可看可不看,多了这道屏风,倒是勾得人心痒痒。
他回头张望了一下,一咬牙道:“只看一眼,看完就将屏风归回原位。”
宋十郎搓搓手:“两千贯文,你若是害怕就先捂住眼睛,我们先瞅瞅,没什么你再睁眼。”
蔺知柔向来不怕这些神神鬼鬼,淡然道:“无妨。”
卢铉对蔺知柔道:“师弟,你躲开点,别砸了脑袋。”
蔺知柔从善如流地退到一边。
卢、宋两人小心翼翼地搬起屏风,将它倚靠在侧面的墙壁上。
屏风移去后,果然露出满墙的壁画。
蔺知柔一眼望去,还未看清楚细节,光是晦暗的色调和压抑的构图已经让人有些不适。
“这里太暗了。”宋十郎四下看了看,恶向胆边生,提起香案上的长明灯,走到地狱变前,举起灯,一边照一边看。
缓缓移动的光晕中显现出各种狰狞扭曲的面目和身躯,卢铉“啊呀”一声惊呼。
宋十郎手一抖:“鬼叫什么,害我差点没把灯掉了!”
一边说一边悄悄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这画像画艺拙劣,技巧生疏,线条粗糙,人物比例失真,有种孩童般的稚拙之感,可那些灵魂痛苦扭曲的神情和姿态却又如此惟妙惟肖,令人感同身受,两相对比之下,越发令人毛骨悚然。
宋十郎在长安见过的地狱变技艺精湛,却没有这样摄人心魄的力量。
看着看着,他的背上渗出冷汗,举灯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随着火焰的跳动,画像上的恶鬼和死魂仿佛动了起来,越发瘆人。
蔺知柔反倒是三人中最镇定的一个。
就在这时,灯芯发出“噼啵”一声响,火苗往上一蹿,光影变幻中,壁画上的群鬼仿佛活了过来,阿铉吓得退后两步:“要不......咱们还是走罢......”
这回连宋十郎都不敢逞强了,小声道:“走,走,赶紧把屏风搬回原位......”
话音刚落,一只手冷不丁落在他肩头。
宋十郎“嗷”地一声跳将起来,扔下灯拔腿就跑,灯油撒了一地也顾不上了。
白稚川笑着拽住他:“十郎是我。”
众人回头一看,柳云卿和白稚川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们的身后。
宋十郎两条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白先生,你吓死我了!”
白稚川忍着笑,作了个揖:“是白某的不是,给你赔礼了。”
阿铉心虚地觑了一眼柳云卿:“师父......”
柳云卿“嗯”了一声,看看蔺知柔:“吓到了么?”
蔺知柔摇了摇头:“不曾。”
她不知是天生迟钝还是小时候被打多了,无论是别人的苦难还是自己的苦难,都很难激起太多情绪。
白稚川惊讶道:“没想到胆子最大的是七郎。”
阿铉见柳云卿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大着胆子问道:“师父,这地狱变究竟是何人所绘,竟比景公寺的还可怖。”
宋十郎也道:“是啊师父,也太瘆人了!”难道真是鬼画的?
柳云卿道:“那些传言都是无稽之谈。这地狱变是慧坚禅师的师祖昙秀大师亲笔所绘。”
柳云卿走到壁画前,举起手中风灯照了照,道:“昙秀大师本是陈朝宗室,生在末世,建康城破之日,大军大肆屠戮,焚烧庐舍,丁壮尽皆斩截,婴儿贯于槊上,死者数以万计,将领斩下万人头颅,在石头南岸堆起京观。建康一夕之间夷为平地,繁华荡尽。
他顿了顿道:“这壁画上的每一笔,都是大师亲眼所见。”
几人都说不出话来。
柳云卿接着道:“数万人命在青史中不过寥寥数笔,身在高处之人,望脚下这些黔首难免如蝼蚁般渺小轻贱,这亦是人之常情。他日尔等身居庙堂之高,若是能有一时片刻记起今日所见,便不妄我们师徒一场。”
蔺知柔抬眸看向柳云卿,这番话不外乎是“达则兼济天下”的老生常谈,不过他青松般伫立在炼狱之前,青空般澄明的双眼映着烛焰,眼底蕴着奇异的神采,这些带着些许文人迂气的陈词滥调忽然有了别样的分量。
即便蔺知柔那短暂的一生,一半用来挣扎求生,另一半不择手段出人头地,从不知信念、理想为何物,此时也不禁生出些许羡慕。
师父并未疾言厉色,可阿铉和宋十心中都如坠了铅一般沉重。
柳云卿扫了一眼三个徒弟,目光在蔺知柔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走吧,禅师还在僧房中等我们用饭。”
到得僧房,小沙弥已经将斋菜和碗箸摆好,禅师和善地问道:“几位小檀越可要饮酒?”
本朝僧人的清规戒律不如后世那样严格,寺院以酒待客,甚至僧人自己饮酒的不乏其例。
卢铉和宋十两人经过方才那一遭,哪有心情饮酒,俱都摇头道:“清茶便好。”
小沙弥端了茶来分与众人,杯子递到蔺知柔面前,她正要去接,却被柳云卿伸手截了去:“寺中之茶太酽,你年纪小,饮了夜里睡不着。”
说着叫小沙弥替她换了杯清水。
寺中斋菜看着平平无奇,滋味却很好,只是几人都没什么胃口,胡乱用了一些,便都撂下筷箸。
用完膳,小沙弥将残羹冷炙撤下。
众人围炉饮茶闲谈,慧坚禅师说了些寺里的掌故,见几个小客人脸色疲倦,便道:“时候不早了,几位小檀越不如先去安置。”
柳云卿点头道:“你们先去罢。”
慧坚禅师又抱歉道:“敝寺狭小,只有三间客房,今夜要委屈几位了。”
他们一行五人,只有一人能独住一间房,蔺知柔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断断没有独自霸占一间屋子的道理。
禅师话音刚落,宋十郎长臂一舒,搭在蔺知柔肩上:“两......二师兄,我同你住一间。”
阿铉心如电转,白先生是客,肯定独住一间,那他就得和师父同宿一屋了......
阿铉不禁打了个哆嗦,他虽然尊敬景仰师父,可一想到与他同榻而眠便不寒而栗,连忙道:“宋十,你不知自己鼾声如雷么?平日隔着两道门且吵得我不能成眠,别去祸害你二师兄。”
宋十郎恼羞成怒:“谁打鼾,我平生从不打鼾!”
阿铉胸有成竹地反驳:“你睡着了,怎知自己不打?”
一边说一边嫌弃地将师弟的胳膊掸落:“去去去,七郎和我一屋。”
这种情况在意料之中,蔺知柔正想说悉听尊便,却听柳云卿道:“七郎与我一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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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31(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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