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阁内。mengyuanshucheng
梅青晓在静心的服侍下梳洗妥当。披散的墨发,白色的绸绢中衣。她靠坐在床头,盖着青底红梅的锦被。
叶訇脚上破洞的鞋子总在她眼前晃。她以前不知叶訇过得这般凄苦,在他面前,她总是目下无尘,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有碍观瞻,又怎么会在意他过得好不好。
凝思掀帘进来,道:“姑娘,侧门处果然有人寻大公子,奴婢照您的吩咐将人打发。不想恰巧碰到大公子身边的武略…”
那位常姑娘会来找兄长,梅青晓一早料到。
“你可听他们说了什么?”
“奴婢听着,那人自称什么常家的婆子,想让大公子救救他们家姑娘。还说明日午时前大公子不去,常姑娘就要被家人卖做他人为妾。”
常家那对父子是个无底洞,沾上那样的人家没有什么好事。她既然重活一回,就不能看着兄长再掉进那个洞里。
灯影阑珊,人无眠。
晨光熹微时,淡淡的梅香从窗户飘进来。梅家的园子、各处院子都种满梅花,每年梅花吐蕊之时,香飘满府。
卯时正,她毫不意外地醒来。
对镜梳妆时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一阵恍惚,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能重活一回。肤白胜雪丽质天成,还有一分冷清,如傲雪霜梅凌然众人。
这一年她十六岁,正是花红柳绿的好年纪。
叶訇比她长一岁,今年十七。四年后,她二十,他二十一。到时再过十年,她三十,他三十一。
岁月不息,从不曾为谁驻足。那个艳绝无双出征必戴面具的坚毅男子,却在岁月回望时变成青涩的少年郎。
她微不可闻地叹息着,眉间慢慢舒展。
妆扮好,先去给祖母请安。
陪祖母读经用过早饭后,去到兄长的光晔院。
梅青晔情路受阻,正拿着一本书长吁短叹强作忧愁。梅青晓没让下人通报直接进去,将他吓了一跳。
“阿瑾,你…你…”
阿瑾几时这般无礼过,他难免措手不及。
那书没来得及藏,一眼就被她看到上面的名字。
《风满楼诗集》
风满楼此人,惯喜流连风月场所。他的诗词皆与风尘女子有关,或是怜悯她们,或是惊叹她们的才情,或是与她饮酒作乐。大户人家将他的诗视为淫诗艳词极为不屑,想不到不爱读书的兄长却偷偷看他的诗集。
“阿瑾…你千万别告诉祖母和父亲母亲…我就是一时糊涂,想到自己和常姑娘今生再无缘份,略有些伤怀。这诗集中正好有一首特别应景,我就多看了两眼…”
梅老夫人规矩大重礼数,最是厌恶风满楼,梅仕礼亦是如此。在梅家,是万不能出现这样的书,更不能出现风满楼的诗集。若是被知道,梅青晔只怕少不得一顿家法。
梅青晓将诗集拿过来,淡淡问道:“哪一首?”
梅青晔擦着额头的冷汗,紧张答着:“最后一页,他写的最后一首诗。”
她翻到最后一页。
月夜惜别
月色人疾路,匆闻娇声至。问郎归何处,妾愿长相随。
花开终有期,凋零无所归。恐负明月光,独行自凄切。
“月满楼用明月光来形容这位娇客,可见此女出身不错,是好人家的姑娘。他婉拒女子,是因他自觉配不上对方。常姑娘一心想攀高枝,对你穷追不舍,怎么能与诗中的女子相提并论。”
梅青晔尴尬不已,“…差不多,常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梅青晓也不争辩,自知兄长年少情开,常姑娘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姑娘,他定是为对方所迷,不可能看到对方痴情之下的算计。
“常姑娘是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兄长你若再和她牵扯,全家人都要跟着你受连累。我知道她约了你,你会去见她。未免瓜田李下你们被人非议,我陪你一起前去。”
梅青晔睁大眼,不敢置信。
“阿瑾…”
“我已知会过祖母,今日会同你一起出门。”
“啊?那你有没有告诉祖母…”
“你放心,我没有。”
梅青晔大大松一口气,心道幸好幸好。阿瑾去也好,他本也打算和常姑娘说清楚。有阿瑾在,有些话可能更好说出口。
常姑娘名芳菲,是一位书香女子。她长得自然不差,算得上是花容月貌。梅青晓对她似乎有些印象,那日宫破之时,倒地的妃子中似乎就有这么一张脸。
常家在常芳菲祖父手上时也是书香门第,要不是常家父子滥赌,也不至落败到卖女儿的地步。她与梅青晔约在一家小茶楼,见到梅青晓时,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有些微僵,那弱小无依寻求倚靠的模样瞬间生硬无比。
“梅…梅大姑娘。”
梅青晓在麓京是数得上的贵女,她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她此时才会自惭形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转念一想未必不是坏事,女子总容易心软。若能得梅大姑娘美言几句,说不定事情还好办一些。
遂又露出凄苦无依的样子,“求大姑娘救我!”
“常姑娘,有话慢慢说。”
常芳菲低泣着,将自己要被父兄卖给他人做妾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末了,再三言明自己的心志,绝不与他人为妾。
梅青晔纠结着,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梅青晓沉吟一会儿,道:“这事我已听我兄长提过,你约我兄长见面委实不太合适。我兄长赤子丹心最见不惯不平之事,他一腔磊落却思虑不同。为免姑娘清誉有损,我便跟着前来。若我梅家能帮的,自会酌情相助,不知常姑娘想让我们为你做些什么?”
常芳菲眼神凄怨,落在梅青晔的身上。她久闻梅家大公子之名,那日她是故意摔倒在他面前的。他果然如自己想的一般单纯热血,很容易就被她迷住。
她总不能说,她想做梅家的大少夫人,将来成为梅家的主母。
“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大姑娘,您帮帮我…”
“我要如何帮你?你父兄执意将你卖与他人为妾,必是收了别人的银子。他们一心为财,不顾父女兄妹之情。我若横插一杠,只能出高价将你买走为奴,你可愿意?”
为奴二字,令常芳菲面色煞白。
梅青晔觉得妹妹的话太过直白犀利,很是于心不忍,“阿瑾,常姑娘怎能为奴?”
梅青晓淡淡看向自己的兄长,眼神平静得吓人。兄长为常姑娘所迷,压根看不出对方眼里的野心和市侩。
“那依兄长所言,我们买她回去做什么?”
既是买,那便如同货物,这个道理世人都懂。
“我们可以给他们家一笔银子,免得他父兄卖她…”梅青晔嚅嚅着,声音有些发虚。
“然后呢?她父兄把银子花完后,又该当如何?”
银子总会花完,花完后常家父子定会再起心卖女儿。他们梅家再是富庶,也不能去填这个无底洞。
梅青晔被问住,很是羞愧。
常芳菲暗恨,深觉屈辱,“大公子,大姑娘,我…我不想做妾,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唯有一死以保清白…”
坚贞的姑娘,总是令人心生悯惜,也更能激起热血少年的保护之欲。她深知这点,常以知礼坚忍之态示人。
梅青晔心疼不已,双手紧紧攥成拳,“常姑娘,你别做傻事。说不定侯府买你回去并不是让你做妾的。”
他差点把忠勤侯府欲将她送进宫的事情说出来,在对上妹妹不赞同的目光后深觉愧疚。
“不是做妾,还能是做什么?”常芳菲反问,目光满是失望。亏得她费尽心思,没想到事到紧要关头,梅大公子居然没有半分想娶她为妻的意思。
梅青晔不敢看她,眼神飘忽。
梅青晓道:“常姑娘如果真不想做妾,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我父亲有不少门生,其中不泛许多与常姑娘门当户对之人。姑娘若想一劳永逸,或许我们梅家可以出面替姑娘说个亲事。”
与常家门当户对之人,定然是寒门学子。
常芳菲自知自己长得好,一门心思想攀个好人家,怎愿嫁进寒门?她心中顿生恼怒,心道梅大公子带上自己的妹妹,难道是来羞辱她的?她原以为他会助自己脱离苦海,没想到他如此靠不住。
事已至此,她去忠勤侯府便是。不论是侯爷还是世子,她这样识文断字的清白女子,总逃不过一个良妾。她就不信,没有梅家,她就出不了头。
“大姑娘别为我费心,我父兄不会同意我嫁人的…我命该如此,怨不得旁人。”
梅青晔目光沉痛,心生无力。
突然门外传来静心等人惊呼声,雅间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一老一少两个痞里流气的男人进来,嘴里嚷嚷着要找人拼命。
“哪里来的小子,竟然勾搭我常家的姑娘!芳儿,你告诉爹,是不是这小子想欺负你。你别怕,爹会替你做主!”
“没有千两银子,这事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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