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一过,便是民国十一年了。对于齐府上下而言,也不过如此。照旧历,齐家应该聚在一起。奈何齐家妯娌叔伯素来不和,只是祠堂祭了灶神,吃了年夜饭。放了鞭炮,给小孩子散完压岁钱,就各自回屋唱戏的唱戏,打牌的打牌。过年这天是不许嘴上零碎或吵嘴的,否则一年不吉利。大媳妇秋砚池自然也守规矩许多。齐家东屋和西屋、北屋几间房子也一团和气。齐鬙殷碍于过年不便外出,有几日不能见鲁晓颦真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得,连个书也不愿读了。
此时的北京寂寥得如一头困兽,各种社会矛盾一触即发。大军阀张闾,字留芳,原本是土庙里的酒肉和尚,后来做江洋大盗劫持官银被捕判定处斩,时值八国联军入侵,老佛爷逼着珍妃跳井自尽,自己携着光绪跑到了山西。张闾随一伙逃犯出逃成功,也跟着闹起了革命,起先他只是袁世凯的新建陆军,由于他善于钻营,很快讨得了袁世凯的欢心,从而成为直系头号大军阀。此时他正带着五万人部队浩浩荡荡地闯进了老皇城。他坐在轿车里,拥挤地塞满他滚球状肥胖的身躯。
“他妈的,谁把街道肃清了,一个欢迎老子的人都没有!”张留芳嘴上浓密的八字胡上扬,下倾斜的眼轴线挤进了肉里,恶狠狠地朝车窗吐出一串脏话。
骂完之后他便不再做声,很久地坐在车座上。开车的司机也不敢说话,他是知道张留芳脾气的,生怕稍有不慎,就脑袋搬了家。
张留芳娶了5房太太,虽是粗鲁的军人但是几个孩子长得却俊俏,不随他父亲。他的三子张笃承尤其英姿飒爽,自日本军校毕业,留在张留芳部队为少帅,虽年纪轻轻,却少年老成,颇得父亲宠爱。却因偶然的缘故遇见了鲁晓颦。人生皆有定数,皆非一般人可以躲开。鲁家好歹是有脸面的,并非是凡夫俗子就可得见的,若不是鲁晓颦有位善交际的损友,大约也不得轻见到鲁家的小姐。杨苏莉作为交际场上的风云人物,自然卖得起人情,更何况她有位外交办的父亲,自然要让她三分,倘若连洋人也开罪起来,只怕是不好。
杨苏莉对待宴会酒席向来兴致勃勃,待到自家举办酒会时,地上铺了一层珊瑚红的鹅毛绒毯子,连栗色的楼梯扶手都擦得油亮,也还不忘叮嘱自己的好友:“这会子开宴会,你哇可不许和我想齐家尼。”
鲁晓颦只是淡淡一笑,此刻她坐在廊前,神色闲适,翠绿色的绣花缎子旗袍藏在乳白色的狐皮毛领子里,越发显得人娇小。没入身形的雕花法式藤椅子下,投入一圈阳光画下的圆,圆圈抚开的光波在树影的拨弄下逐浪翻开。鲁晓颦的脚留在光波里,染成耀眼的金色。她的手里端了一杯茶,微张口小小地啜了一口,在这样的舞会,达官贵人聚集的地方,鲁晓颦感到一丝的厌烦和无趣,与其听官家太太小姐们炫耀自己的家资、首饰,不如躲在僻静的地方一人逍遥来得自在。冬日的温暖,透过皮袄钻进来,沐浴在阳光下的鲁晓颦,肌肤上闪耀健康的金黄色,任意靠近的人都会为之驻足。
在不远处,宴会厅的大门旁张笃承,他像往常一样穿着军装,严肃又有些不近人情的神情令周遭不敢轻易靠近。正目不转睛地盯视躲在走廊上晒太阳的可人儿,这位不知名的姑娘皮肤白皙得仿佛不曾接受过日晒,显得苍白有余,只是两颗乌黑的眼睛煞是生动,在恬静的脸上显得过于活泼。
“这个小姑娘的神情多么丰富……不像那些骄纵惯了的阔太太娇小姐们摆出的矜贵姿态。她端着茶杯,望向太阳光时而在发呆,时而在轻笑。阳光有什么可笑的呢?她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不过初次见面,却让张笃承萌生出要与她结识的念头,他想在这具娇小的胸膛内跳动的心脏上留有一道属于他自己的身影,不仅要留下还要狠狠地刻下印记。为什么这么想?因为这名女孩与周遭如此格格不入,竟让自己无法拔去停留在她身上的关注。
不消张笃承费神早有好事者将一切并收眼底,乐意地将自己所知的女方情况一并告知了他。据说人的嘴除了吃饭,最大的用处便是八卦闲事,这岂是太太们的擅长?简直是人类史上最为乐见的一项事业。张笃承得知眼前女孩知谁名谁后,不由得搭起了话来。后来他回忆起当日情形,竟无半点值得称颂的地方,但鲁晓颦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始终抹不去,以致于着了魔般时刻想起那名梳着齐耳短发的女孩儿。并不是说这便是人们常谈的男女之情,但这种近似于爱情的东西确实在蛊惑着他,连他那位大老粗的父亲都有所察觉儿子的异样。他那位有板有眼的儿子甚少做出带花样的举动,微笑也少有显现,如今却似有所思,倒让当老子的兴奋起来:“到底是我的儿子!男人嘛就该讨个婆姨回家过日子,这才叫滋味!嘿嘿~”
彼时鲁晓颦将帕子蒙在脸上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此时幸亏崔妈妈不在,必然又要唠叨大家闺秀如此必是不规矩。帕子上题有一诗:
“海阔尤望小弦月,天平下放碧空尽。渔夫已归下云帆,独剩涛声生潮音。”
原是齐鬙殷所作,鲁晓颦见了喜爱就拿了去题在手帕上,她的脸被帕子罩住,留有两个鼻孔将手绢吸成两个洞,上面携带的墨香也仿佛吸进了肺里。
“张少帅怎样哇?我看舞会上哦他直勾勾地盯你看。”
鲁晓颦未起身便知说话的人是杨苏莉。杨苏莉素来对于繁复、小道消息来得热心。
“这会你又叨扰什么?”鲁晓颦知晓杨苏莉的心肠发热,必然停不下来,只好反问一句。
“你就死心塌地地跟着齐家公子啦?你也真没趣,就这样被人白白套牢了?人生能有几回合?当然是好年华不能负春光。”杨苏莉双手搭在鲁晓颦的头上,耍着玩儿地揭开盖住鲁晓颦脸的帕子。
“我就说你是个没正经的,这话一点不假。”
“和齐鬙殷在一块你怎么不觉得羞,现在跟阿拉假正经。”杨苏莉撇起嘴不屑地说,她毕竟是场面上的人物,即便是个娇贵的小姐,还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此下杨苏莉对张家三公子赞不绝口,定要鲁晓颦给赞同意见,鲁晓颦经不得杨苏莉不依不饶地软磨,只得随声附和。
“要模样有模样,要家底有家底,你看见他的一双手生得多漂亮。”
“你一个姑娘家竟注意到人家的手,不嫌臊!”鲁晓颦笑着推开杨苏莉道。在一般年纪的人中她唯有和杨苏莉最要好,杨苏莉心直口快却也风趣,常常口蹦嬉皮笑话来打趣周遭,人们亦乐意与她交流,令鲁晓颦羡慕不已如此光鲜夺目的人儿。
两盏漂有绿茶的水胭脂手绘茶盅,两把藤椅,鲁晓颦脚下小憩的憨猫,嬉闹的少女勾勒出冬日暖晴天的好心情。此刻张家府上堆满礼品,说是要送往鲁府的,却原来是张闾从张笃承近厮的口中探听到儿子对鲁家小姐动了心思,自觉应该促成此良媒才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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