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深厌一切冰冷的境遇,像被冰水笼罩的金鱼,奔逃四散也躲不过寒凉世情的浸润。
小时候她在东街坊市奔跑着寻亲,撞见张云时他却像鬼一样躲着她,于是她只能跌坐在那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中,雨滴冰冷刺骨,顺着脸颊滑落与泪水交融。多年过去,那股寒意仍深植心底。
她长大了,强大了。很久以来她以为那些“爱”与“背叛”都再不足以令她动摇。可在盟誓石公审后,这种熟悉的感觉又回到了心头。
昨日一场大雨,今日天光初霁。太阳圆极了,橙金色的边界清晰,将碧蓝如洗的天幕隔间。万丈光芒里,整个里耶山都泛着微光。
红玉在诚意岭中踱步,移步换景间,暗绿色的叶子一半闪着金光,另一半却沉凝着浓翠,当真是美极。凡陆宫廷也曾有这等半金半翡赤金镶玉的珠宝,但与里耶山这等景致并不可比。
今日是诚意岭中章台道长论道的日子,机会难得,连魏重台等人都暂且留下来旁听。红玉却不愿出现。她独自在小径旁踱步,望着光影交错的山林,一叹就要回到自己的洞府。
流云却寻了过来,他一眼便瞧见了略显落寞的红玉。
流云微微皱眉:“师妹,今日章台道长论道,如此难得的机会,你怎么不去?”
红玉抬起头,轻声说道:“像我这般恐不见容于众人。去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
流云道:“红玉,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们自己说了算。就算不为章台道长论道,今天你也要挺过去!”不容红玉拒绝,拉着她朝着论道台的方向走去。
论道台上,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下,章台道长正安然坐在中央,众人围坐四周。仙风道骨,其乐融融,教学相长。
然而红玉和流云的身影出现时,所有人顷刻不再做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们喉咙,场面冷得像冰窖一般。
章台道长一脸严肃,恰似一座冷峻的冰山,他目光扫到红玉,眉头紧皱,而后大声呵斥:“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快回去!”那声音犹如洪钟,在流云耳边格外刺耳。
流云目光坚定,毫不退缩地直视着章台:“长老,我们都是里耶弟子,为什么她不能来?”
章台道长眼神中满是对流云此举的不满与警告,冷冷回应:“流云你搞清楚。她已不再是你师妹,只是盟誓石下一嫌犯尔。你身为监事,却一心向着她。你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不如我来换个人监视她!此人也未必非你不可。”
流云有万般不服,却也深知再多言恐怕只会让局面愈发糟糕。他双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终究还是强忍愤懑,低下头去不再多言。
红玉感受到他的挣扎与无奈,只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我无妨的,师兄。”
论道台气氛愈发压抑,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章台道长、流云与红玉之间游移,空气仿佛凝固,静得能听见每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魏重台身着木兰青锦凤缎袍,笔直端正地坐在那里,他忽而开口:“昔年尚为同窗,有幸在烟华仙长教导下与你论仙凡。”
“我曾说,凡陆不过是仙洲所建的珍禽苑。仙凡之别犹如人与走兽。我们仁慈地让这些动物们过丛林生活,怎么容许他们与我们相提并论?”
魏重台眼神轻蔑地扫向红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傲慢清冷,姿态十足:“谁知真有微贱凡人使出万般手段,蹦跶到和我们同席?笑哉!简直是沐猴而冠!”
此言一出,周围人立刻发出一阵哄笑,那笑声尖锐刺耳,将这论道台的宁静撕得粉碎。
笑的人里,竟有红玉平日里相熟的同门,他们的面容因此刻的恶意而显得格外陌生。甚至连一向与红玉有些交情的茂林,也向她冷哼一声,眼神中满是不屑。
此起彼伏的笑声如同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割在红玉心上,疼得她几近窒息。
残酷而强烈的氛围中,她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的荒原,满心的屈辱与悲愤如汹涌的暗流,在心底翻涌不息。
辩白?他们只是瞧不起她是凡人,这个事实不会改变,有什么可以辩白?
不辩白?今日一旦容忍,就会在他们的欺辱下如困兽般被死死钉在此处,永无翻身之日。
红玉内心的屈辱与不甘如烈火般燃烧。她的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短暂的沉默后,红玉缓缓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她挺直了脊背,如同傲立在寒风中的青松,坚定且无畏。
她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魏重台,声音虽不高亢,却似重锤一般,每一个字都清晰且有力地掷出:“魏重台,你我心里都清楚,你一样是凡人根苗。缺什么便要声张什么。你如此费尽心思地嘲讽我,莫不是妄图用这种方式,让众人遗忘你那与我并无二致的身世?这行径,实在可笑至极!”
她微微一顿,目光如炬,扫视周围,接着说道:“天生万物,本就平等。你们皆是我昔日同门,却仅凭仙凡之别,便肆意践踏他人尊严。这般狭隘与偏见,才是真正有失仙者应有的风范!”
魏重台听闻此言暴怒,飞身扬手就要朝红玉打去。
秋月剑气在魏重台身前划过,将他与红玉隔开。流云疾冲上前,稳稳地拦住了这暴怒的豺。
章台不愿见在他面前有械斗,手指轻动,划道屏障将他们隔开。
即便被拦阻,魏重台对着红玉怒目而视,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与你截然不同!你不过是个妄图窃天的凡人,而我乃堂堂魏家子弟!你一介卑微凡人,也敢在此巧言令色。仙凡之分,那是天经地义,任凭你如何狡辩,也改变不了你那卑微至极的出身!等你踏出里耶就会知道,仙洲万修都绝不可能容得下你。”
红玉并未被他的言语击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目光扫视着周围那些哄笑之人,大声说道:“出身凡陆又如何?难道凡人便没有追求仙道、追求真理的权利?你们口口声声说着仙凡有别,却不知真正的差距并非在于出身,而是在于心。你们自恃高高在上,却不知在这偏见与傲慢之下,早已迷失了真正的仙道。”
众人被她这一番话惊得一时语塞,原本哄笑的场面渐渐安静下来。
章台道长面色阴沉,冷冷开口:“红玉,休要在此胡搅蛮缠,扰乱论道。你既身为嫌犯,便该谨言慎行。”
红玉看向章台道长,毫不退缩:“道长,我并非胡搅蛮缠,只是不想再沉默忍受这无端的羞辱。若论道只是强者对弱者的欺凌,那这样的道,我不屑遵从。”
里耶留她一条命,她却还是不安分。
章台道长目光闪过一丝狠厉,紧盯着红玉:“那腕间生死线你总该遵从吧?”
此言一出,流云大惊失色。章台道长向来代表着仙洲的法度,行事公正严明,在众人心中一直是恪守规矩的典范,此刻竟公然出言威胁,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红玉心下一凛,屈身行礼:“红玉不敢。我知,道长的法度是要仙洲安稳。众人留我,我承此情,更知道有重任将置于我身。我愿为宗门驱策,九死无悔。”
她目光流转,看向众人,满目皆是诚恳:“众同门疑我,我亦无怨言。只是我曾与诸位相伴半百,路遥知马力,难道大家连一个证我丹心的机会都不愿给我?”
“可你是凡人。”茂林起身,神色复杂地看向红玉,“仙洲本不是你该来的。”
这才是症结。纵然红玉一直说的是正邪之分,可大家心里想的见的都是仙凡之别。
秀慧曾与她说,“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有不少都豢养凡人,或与他们吟诗作乐引为家臣,更过分些的就用来宣泄**……”
仙凡之别由来已久,更不知道被多少凡人的血泪浸泡过。在这些天龙人的心里根本就是无可撼动的天生正义。
这些修仙的人在云端太久,早已不见众生。此时说什么天生万物应有平等之理,不过是夏虫语冰。
红玉素来心高,她一门心思向前。在仙在凡,自认从不落于人后。
天既允她一探大道,却还要被这些人如此指摘羞辱。从前是茂林的“师叔”,现在却是“凡人”、“嫌犯”。
究竟形势比人强。红玉纵觉字字屈辱,却还是不得不做出剖白:“茂林,我做什么你才觉得我有资格留在仙洲?十件天下至难之事?百件?还是要做更多?尽管说来。”
茂林无言。不管她做什么,在里耶乃至仙洲众人心中都已是他姓异种。甚至她做的越多、越是强大,他们就越忌惮。
众人亦是无言。
章台拂袖而去:“好了。今日如此纷乱,道是论不成了。尔等自行修习吧。”
因有流云相护,加之红玉修为不俗。没人敢对她公然动手。
只是经过红玉,有几个弟子故意撞她绊她使些小动作。在教坊别说这些伎俩,什么伎俩她没领教过。红玉只是眉目不动一一化解。
修竹瞧不上这些弟子的行径,冷声:“还不快走。”
于是众人绕过她,像绕过一堵空气墙。在她两边分开,好像一股穿堂风经过。
待众人走后,修竹在红玉面前站定:“红玉我们昔日也在莽山大阵共过患难,算是有些情分。今日我有一些话,不管你愿不愿听,我都是要告诉你的。”
“现下对你而言是内忧外患,门中众修如此,到底还顾着一些同门之谊;可你一旦出去,无论各方动机如何,只怕你连命都难留。 ”
“你最好的结果就是自废修为,自请求去,回到凡陆,终你一生。说到底,天生各类,自有其命。既然你哥哥的事情已经了结,凡人的一世安乐也并不比追求长生要差吧?你向来聪明机敏,我相信你能做出合适的选择。”
修竹又拍了拍流云的肩膀:“小师叔,你本有大好前程,不要和道君长老们执拗。你尽早把红玉的差事卸了,以后该怎么修练还怎么修炼。便是少让南岭仙长操心了。”
流云冷淡:“修竹,这些话你不必说,我们自有主张。”
修竹长叹:“情和欲不过是一线之隔。你现在还以为自己是重情,其实不过是被这个凡人的修仙之欲拖着走。为什么要被她玩弄鼓掌,自惹灾殃?”
“我保的是我师妹的命。有那样的预言,就算红玉自废修为、自请求去,你当生死线会留情?她还会有命在?”
修竹不再言语,摇摇头走向和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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