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叙述的话音落下，房间里安静了几秒。

凌梧感觉自己臂上也浅浅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略作沉吟，正要张嘴，就听颜柊操作着平板、头都不抬地“嘘”了一声。

“你待会再发表意见，”颜柊视线还黏在平板屏幕上，纯靠预判喊停了凌梧，“我单核的脑子，没法同时跑两个程序。”

凌梧：“……”

那你为什么要挑这时候讲。

“这算侥幸心理加幸存者偏差？”凌梧最后还是没顾颜柊死活，开口整理起可能性来：

“还是说真的有‘庇佑’？水鬼大战龙爷，一方吃人一方捞人？”

颜柊按捺不住，百忙之中挤出一点工夫来耍嘴皮子：“被你讲得好像游泳池数学题似的，一边灌水一边放水……”

好不容易把档案囫囵看完，颜柊活动了一下脖子。

就跟凌梧口头给出的结论一样，当地每年都有溺亡人员。有几处山间河道估计是颇受野泳泳客青睐，溺亡事件发生得相对集中，甚至有同一地点连年出现溺水者的记录。

看起来很像是传说里那种“‘典型’水鬼”的做派。

颜柊想起那个VLOG视频和自己的推论：“跟掉进水里就被吞了的还不一样……所以是只有部分‘水鬼’倡导光盘行动呗。”

凌梧很难对这个地狱笑话本身做出评价，只好转而去评价讲这话的人：

“……那看来这水鬼至少比你要有公德心一点。”

说完，她指指平板电脑，示意还有另一个文件可供参详。

颜柊苦着脸“嘤”了一声，低头继续扒拉平板。

另一个文件，是关于走失及失踪案件的记录，年限范围则更广。。

对于失踪案件，凌梧其实有点缺乏思路，只好在筛选时先以年份划分，再把如走失后寻回、或是身负债务的“因故失踪”之类，按不同情况做了大致分类。

颜柊看了大半个钟头，在目光触到某句案件详情时，忽然福至心灵。

她看到了一些类似的描述。

她把年份的筛选关闭，直接在案件内容详情中摘取关键字，把符合条件的案件都拉出来，再做二次筛选。

……定居外地的失踪者在此地被目击，家人提及失踪者儿时居于此地、或多年前曾到此地游玩……

不止一宗。

最后筛出来的案件总数不多。尤其是年限跨度也很大，单拎出来看的话全无起眼之处。

颜柊却从中砌出了一个荒谬的假说。

凌梧见她忙活得入了神，早已经翻开了笔记本电脑，在趁隙处理手头上其他客人的“业务”。

她正敲着对接邮件，颜柊却凑了过来：“别闲着，帮我查下地图……”

“你单核的脑子升完级了？”凌梧侧了侧身子让出位置，由得颜柊戳她笔记本的键盘，“升完级了就匀点内存出来，做下解释说明。”

颜柊：“哼哼。你记不记得听完戏那晚，我问过你什么？”

当晚颜柊问的是，参考《开潮得佑》这出戏，拜潮传说演变前会是什么事件——原因是她听完戏之后，对于末尾龙爷回归、与民同乐的段落产生了违和感。

她开始怀疑，拜潮传说的来由并非她与凌梧所猜测的“人祭”。

但如果推翻“从人祭起，水鬼‘代代相传’”的假设，她在山溪边、以直觉倾听到的潮声，就失去了解释……

要找出异象发生地就变得棘手起来。

毕竟，纵然做异象申报不需要把逻辑捋得一清二楚，颜柊也很难用全错的过程导出正确的答案。

“现在总算凑出新的思路了。”

颜柊晃晃手里的平板电脑。

“地图你紧着点查，筛出来我们明天就开始跑实地做排除法。

“顺利的话，估摸着差不多可以让齐昭霖派人过来了。”

*

一天后，颜柊站在了某座山的半山断崖处。

从这里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底下乱石滩后宽阔的江面。江潮起伏，涟漪阵阵，竟也蔚为壮观。

这处断崖刚好够颜柊能把江面及江岸都尽收眼底。不会因太远，而影响她直觉的触发；也不会因为离得太近……

而让直觉中泛起的潮声把她吞噬掉。

事情进展到了收尾阶段，颜柊纵是正被过于喧嚣的潮声不间断地袭击大脑皮层，依然难掩愉悦。

她伸了个懒腰：

“嘶，让我好找啊……就在这片没错。给齐昭霖发消息吧。”

站在后面小半步处的凌梧依言给齐昭霖发去消息和定位。

她一抬头，就又被颜柊随风乱甩的头发糊了一脸，终于忍无可忍地摸出橡皮筋，把颜柊的头发胡乱抓起扎了起来。

颜柊呲牙咧嘴：“疼、疼……轻点扯……”

凌梧扎完后，信手给了这后脑勺一记轻巧的巴掌：“所以呢，这异象什么情况？”

“换个说法，”颜柊摇头晃脑地卖起关子来，“首先，你觉得……‘龙爷’的传说和开潮得佑那出戏里，哪些部分是真的呢？”

“……”

凌梧瞧着颜柊这副死德性，就知道她爱找乐子的毛病又犯了。

而且非要站在风口上讲话吗。

她一点不惯着，扯着颜柊的后领子就转了身，往来路返回：“不爱说别说。确认到地点就行。”

“哎呀！”

颜柊被拽得打了个趔趄，她满身表演欲无处安放，踩着山路深一脚浅一脚仍然不死心：

“提示，比如说，地方上多水患是真的——好，轮到你了，来嘛来嘛来嘛……”

凌梧无奈配合：

“唉。那就……后来水患平息了也是真的。”

“回答正确！但我觉得，还有一段，”颜柊说，“奇人入水之后又归来的部分，也是真的。”

凌梧并不是个运动神经十分发达的人。颜柊一句话害她怔了下，她险些踩空崴脚。

见状，颜柊也就悻悻闭了嘴，然后三两步蹦跶去了前头，好在有高低差的地方回身去搀凌梧。

下到只余平缓坡道的山路，凌梧才把话题捡回来续上：

“你是说演化成传说的实际事件，并不是人祭？”

颜柊摇摇头：

“也可能是？不重要。”

无论当初传说里的故事主角，实际上是被投水的人祭，还是救人时落水的地方官、被洪涝冲走的农户……

都不重要。

“重点在于，这个异象的开端是……”

“落水的人‘活着’回来了。”

——或者说，这才是龙爷传说的开篇：

落水的、理应没有活路的人，“活着”回来了。

与此同时，水患止息的事实呈现在了人们面前。

这个没有在水中死去的人，还带来了足够灵验的庇佑：自此河道水域少有溺亡。

桩桩件件，都是龙神一般的伟力、是令人惊叹的奇迹。

足以成为一篇被口耳相传的传说了。

所以他们感念万分地，给这个人冠上了“龙爷”的尊称——

“唔，等等。”凌梧推了下眼镜，“单是这样一个‘事件’，足够构成‘异象’吗？你的直觉对几百年前的奇闻也能有反应？”

“不啊。”颜柊双手揣在衣兜里，用两个字一次性回应了凌梧的两个问题。

她补充道：

“这个异象、这种和传说里雷同的事，至今也是‘现在进行时’。”

和传说里雷同的事……比如像龙爷那样，“死而复生”？

这要是至今仍在发生，是不是有点太容易出乱子了，还轮得到她们来查吗。

凌梧迅速在脑子里把这几天亲历的见闻和颜柊的讲述都过了一遍。

数息之后，她微微睁大了眼：

“不会溺死人的江……”

颜柊提到过她跟面店老板的对话，老板还举了例佐证“龙爷司掌此地所以少有溺亡”。

乍一听是个愚昧的、十分缺少安全意识的说法。但……

“对啦。”

颜柊悠悠道：

“异常’、异象之所以‘异’，就是因为不合常理嘛。所以其实‘不会溺亡’的另一面，即为死而复生的异常。”

“‘江里淹不死人’的想法，来自于得到见证的，‘理应溺亡的落水者活着归来’这一事实。”

*

颜柊顺手捡了根树枝拎在手里当指挥棒，边迈着步子边跟凌梧复盘。

“重新按顺序推一遍的话，就是当初水患平息的前后，本地开始出现‘溺亡者归来’的异常。龙爷可能不是第一个触发这个异常的，但肯定是第一个被人们广泛认知到的。

“好巧不巧，这事跟水患平息在时间上连一块了，龙爷被认为成了仙、有神力，衍生出了拜潮节信俗。于是之后的异常哪怕发生在眼皮子底下，也被认为是某种庇佑。

“甚至到了现如今，强调这种庇佑的话语虽然跟安全意识相悖，也依然还有留存流传的空间。”

——【“有龙爷掌着，溺不着的。”】

“这跟最初的VLOG视频有什——”

难得凌梧脑子和嘴拌了架，嘴里的话还没讲完就被其他疑问弯道超车：

“不对。首先，溺亡者归来……归来的是什么？”

“好问题。溺水嘛，水呛进肺里才会死；这个异常呢，则是溺死的人得‘活’。

“所以大致可以看作被水附身的躯体吧？

“这么说来，开潮得佑的唱词里也有一句歪打正着……‘清流涤洗、焕然一新’。

“既然没出过什么怪里怪气的传闻或者鬼故事，那我猜测归来的‘东西’，在表现上基本和原先无二。”

颜柊哼笑一声，手里树枝虚虚地在空中画了个圈：

“但毕竟不是‘原装正版’嘛。

“从水里归来的，最后又会回归水里。”

后面这句话，回答的是凌梧前面只问了一半的问题：

最初的VLOG视频里，不经意拍到的影像和不合理的水声，不是水鬼吞吃了人。

而是上了岸的“水鬼”回了水中。

颜柊续道：“当然也不是必定能触发这个异常。

“没触发的就成了溺亡事件。又因为本地水系多，会水的和爱游野泳的人也多，平均下来每年都出事，估计连上头都对水鬼的说法留了心眼。”

……所以才在节日将近时，终于无可奈何地找上了监督管理局，联络了齐昭霖。

“至于触发的条件就不清楚了，我不打算玩命去试……让监督管理局查去吧。”

边走边聊间，她们已经从山脚绕了出来，这里离底下镇子并不远，接驳一趟就能回到她们落脚的酒店附近。

为防颜柊在人前看起来太丢人，凌梧收缴了她手上的树枝，丢到了路旁草地里。

“那地点呢？”凌梧拍开颜柊正往她衣摆上擦的手。

颜柊撇撇嘴：

“……初时我顾着推测‘拜潮节和水鬼的联系’，被带跑偏了，其实按着在那条很浅的山溪听到的潮声，去筛与山溪相连的、足以有江潮的地点就行。”

听颜柊讲得云淡风轻，凌梧倒是头皮发麻。

她问：“这个‘异象’，覆盖了本地从山溪到江的水系？”

其实依颜柊的猜测，加上当地河道和江里同样有普通溺亡事件的事实，她认为这个异象更像是个……大多时候盘踞在江潮之下的群落。

——鉴于水患平息的过往，这异象或许还有维持水位稳定的“功效”。

成了“上岸水鬼”或流落到山溪河道间的，则是其中的个体。

不过颜柊乐得见凌梧蹙起眉略有些郁闷的模样，遂勾着嘴角答：“说不定哦。”

拐进平整的大路，可见远处的商铺和稀疏的行人。

不太适合聊这种……原则上要保密的东西了。

凌梧最后轻声问：“‘这个’到底是什么，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有没有看过一个节水宣传语。”颜柊耸了耸肩，“说是，人体含有超过七成的水分、地球表面也覆有超过七成的水，所以水是生命之源。”

“然后呢，你觉得‘这个’是种生物？”

“不啊。”颜柊笑眯眯道，“我的意思是，所以这只是一种‘回归’。”

【“拜潮”】篇结束。

全无人文关怀的一个单元，且结尾颜柊的性格恶劣之处初见端倪，嘿嘿

以下是单元完结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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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给看到这里却感觉被解密（？）创了的朋友隔空道歉（磕头）

现在才说可能有点晚了，总之前文提到的，二人出于立场、*没必要把事实查得严丝合缝*的设定童叟无欺

既然不需要查，她们是真的不查（

也因此，就算看似在推理，其实颜柊凌梧很多时候本质上也只是在编故事，主打一个先射箭再画靶

这篇大致上就是这么个基调。后文可能也还会有比如说更……无根源、无解释、无意义的三无异象

如果有对这种调调不排斥、对后文依然感兴趣的朋友，下章见！（挥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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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拜潮”（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