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一位穿着蓝白花袄,满头银发的老人家扶住了他。
她像是没有看到他身上的血,自顾自地说着:“你外婆等你可久了,过几日就是小祭啦,又在这偷懒,你就不怕你阿婆骂你。”
说着举起手,佯装要打。
谷淮安一时摸不准她的意思,讪笑着说:“这不是去接永叔嘛,他车都开到门口了......唔……”
老人家朝着四周张望了一下,放下手,凑到谷淮安耳边说:“这话可别和其他人说。你阿婆本来就讨厌你出去,明天又是你阿姐的大日子。你听花婆婆一句劝,别总想着往外走,外面......外面可都是怪物呀。”
“怪物?”
“我先带你换衣服吧,要吃席的。”
一路上,任凭谷淮安怎么试探,她都不再说这个话题。
村子和谷淮安儿时的记忆一致,狭小的村道两旁是大片的农田,半山坡上是零散的屋落。
更远些的地方,高大的木刺立在祠堂前,隐约能看见古树上挂着的红丝带。
花婆婆低着头,领着他拐向一条小路。
他隐约记得,这好像不是去外婆家的路。
大致和他记忆里一致,只是记忆里一排的榆树,全变成开着白花的植物。
还没长叶的枝干上,被白花簇拥着,一条长长的走道,铺满了白色的花瓣。
空中连续的白,像极了舞动的白幡。
他被这个念头吓到,却发现花婆婆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前面。
花的形状,是这样的吗?
他刚想提醒,却发现花婆婆毫无顾忌地踩了下去。
巨大的脚印带着泥土,花瓣破碎,鲜红的花汁飞溅,白色的道路上,慢慢浮现一行血脚印。
可等他眨了眨眼,血色消失了,只有被泥土变得乌黑的花瓣。
而花婆婆站在路中间,转过头,凝视着他。
随后,褶皱一层层摊开,是一个笑容。
“您是看到了什么吗?”她问。
下一刻,原本飞舞的花突然停滞,花婆婆的身后,一股黑雾不断攀升,黑虫再一次出现了,细长的身体凑到他面前,舌头裹挟着粘腻的唾液,在他四周晃荡。
裂开的头不断重复着说:“你看到了,你看到了!”
声音不断重叠,脑海里全是密密麻麻的回音。
谷淮安几乎是本能的反驳:“我……”没有。
可就在他出声的同时,兜里的佛珠突然非常烫,原本恍惚地意识,刹那间清醒了。
我这是......
在做什么?
黑虫听到他的话,凑得更加近,几乎是贴在他面前。
斑驳的黄牙上,还残留着血迹。
可以清晰看见舌头上密密麻麻凸起的黄点。
头皮全麻了。
眼看着,那张大嘴逐渐靠近他,他似乎都能闻到那股腐烂发酵的臭味。
他刚准备抬手准备阻挡。
等等!
谷淮安突然发现,和先前车上遇到的黑虫相比,这只就像是打了马赛克,边缘和细节都模糊不清。
随着时间的流逝,模糊的细节,逐渐清晰。
黑雾越发凝结。
就像……
明白其中关键,他立刻冲向花婆婆,本能的恐惧让他战栗,但此时,他只能违抗本能地笑着“婆婆,等等我!”
就在他接近花婆婆的那一刹那,所有幻象全部消失了。
只有老人立在路中央,和煦地笑着。
“咋又看花呢?天天看也不见得烦。”
“喜欢呀,白色的,像雪一样。”
花婆婆笑着摇摇头:“和你一个屋的佑年也是,你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每天都有路过这里,每天都是这个理由,每天都要看同样的花,比我这个老婆子都要长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佑年?”谷淮安默念着这个名字,“有这人吗?”
还是见机行事吧,他想了想,把这话吞了回去。
花婆婆自顾自地往前走,不一会就没了影子。
怎么这么快?
幸好我知道位置。
谷淮安想着,追了上去。
花婆婆站在半山坡,看着山下的谷淮安,身后的黑雾不断翻涌。
直到看着他毫不迟疑地拐上小路,她的脸上这才浮现真正的笑容。
谷淮安还没站稳,手腕立刻被抓住了。
花婆婆刻意压低声音说:“安安呐,这几天不太平呀,要是有从外面回来的人,你可千万不要轻信啊。”
旁的,却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木屋的门被合上了,这里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三层吊脚楼,第一层用地柱和地面隔离,空余位置是堆放柴火和杂物的地方,二楼是基本的居住区,三楼狭窄的阁楼被改造成了书房,里面用红木打了顶格书柜,里面按照分区摆满了书和一些妈妈的参考文献。
只是,妈妈的房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衣帽间”。
一件赭红色长袍立在屋子中央,四合如意式云肩绣着百兽,玄色的腰带上系着银铃和法器,白色的里衣用金丝绣着花鸟纹。
围绕在衣服旁,是一整个房间的木雕面具。
艳丽的色泽,复杂夸张的纹路,恍惚间,竟觉得这些面具活了过来。
谷淮安顺着一个个看过去。
突然,他瞥见到桌上的面具。
那是一张素色的面具,通体雪白,唯独眉心有一笔朱砂划过的竖线。
像是白玉的质地?
谷淮安摸了摸,有些凉。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他的,就应该是他的。
“别戴!”
谁在说话?
算了。
下一刻,一道银光从屋后径直飞出。
几乎是同时,他的手腕被死死拽住,整个人向着一侧倾斜,手中面具哐嘡掉落在地上,在地面滚了个圈。
短剑刺入身后的墙壁,谷淮安只看见浸湿的墙壁,刺目的血色占据所有眼球。
中央一团黑色。
那是,一只被定死的蜥蜴。
灰白的虹膜正对着他,像是在问:“你怎么不救我.....”
电流声瞬间击穿大脑,四周瞬间变得寂静。
谷淮安盯着墙壁,看着那只蜥蜴缓缓抬起头,从墙壁一步步爬了起来,长长的舌头搭在嘴边。
它好像要说话?
它要说什么呢?
它......
突然,视线逐渐黑了下去。
眼睛被捂住。
谷淮安被扣住脖子,抵到墙上。
冰冷地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
熟悉的,黏腻的目光一寸寸扫视他的全身。
此刻,他就像被扑倒的草食动物,除了闭上眼瑟瑟发抖,什么都做不了。
怪物!
怪物啊!
是那个蜥蜴!
它要来吃我了!
谷淮安手脚朝着四周挥舞,不断抖动四肢。
下一刻。
他的双手被扣住,压在墙上。
左耳传来呼吸声,阴冷的气息从肩窝,贴着脖子,直到耳垂停下。
时间慢的吓人,血液流动的声音又大的吓人。
“谁?”
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加大,变成一个人的低喃。
他仔细听了听。
像是在哭。
脖子被蹭地有些痒,耳边的呼吸声愈发沉重。
痒!
谷淮安本能地向□□斜。
但,却被更加用力地抵住,他脚半悬空,整个人像是完完全全陷了进去。
一时之间,他动弹不得。
脑海中的声音,不断加大。
突然
谷淮安愣住了。
他听清楚了。
那不是哭声,是不断重复着的。
“终于......找到你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
“咚!咚!咚!”
急促的心跳声,穿过雾,肆意张扬地夺走他所有注意。
“我......”
他刚要说话。
下一瞬,扣住他手腕的手反搂在他的腰间。
捂住眼睛的手,松开了。
一下一下。
轻柔地拍着他的背。
“都过去了......不要怕,不要怕。”
“我在......”
是他不熟悉的声音,最后的话说得太轻了,他没听清。
可是.....
好奇怪呀?
这谁啊?
怎么这个反应?
我......
突然,他被放下来了。
许是悬空太久的原因,腿麻得有些站不住,只能半靠在墙上。
眼睛一下子接触到光亮,蒙着一层雾。
过了好久,视线终于变清晰了。
谷淮安愣住了。
他发现他正缩在一个人怀里。
气息在两人之间流转,肌肤相贴,他的指尖还有微凉的余温。
手指忍不住蜷缩进手心里。
“你......”
“嘘!”
眼前人蓦地靠近。
流畅的瓜子脸,秀气小巧的鼻子,薄且没有血色的嘴巴,还有一双因为惊恐而瞪得格外圆润的杏眼。
这是谷淮安从他灰色瞳孔里看到的自己。
过了许久。
“没事了。”他收回手,语气柔和地像是要吹起一汪春水。
他像是才意识到谷淮安的窘迫,耳尖霎时变成红色。
“抱歉,唐突了。”
说完,单手把谷淮安抱起,慢慢地放在地上。
“刚刚情况紧急,怕被那些东西发现了。”他解释道。
说完,向谷淮安伸出手。
“我是贺佑年,你的......”
他顿了顿:“搭档。”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就像是排练过了许多遍。
谷淮安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手已经握在贺佑年手心里了。
“嗷,嗷嗷,啊,嗷嗷嗷。合作愉快。”
少年显然还在状态外,眼睛都没有对焦,头发乱糟糟的,像是一只卷毛小狗。
贺佑年忍不住笑了笑。
“我这是在干什么?”
被笑死惊醒的谷淮安懊恼极了。
他抽回手,仔细打量起对面。
眼前人比他高了足足一个头。
长发束冠,脸上扣着木质面具,身着黑色蟒袍。
近看,衣服上是银丝勾勒的蝴蝶绣样。
虽然看不清脸,但周身气度非凡,根据谷淮安多年颜狗经历判断,绝对是个美人。
谷淮安瞥见他腰间的玉佩,心下了然:“你是孟山泽的人?”
贺佑年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孟山泽。我是来保护你的。”
哎?
什么情况?
谷淮安眯着眼睛扫视一圈。
可男人周身气息太过于温和,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
也不像是村子里的人啊?
难道是其他宗门的?
孟上九科普的七派八宗是啥来着?
算了,小心点就是。
谷淮安点了点,撇过脸。
突然,
一击重锤声。
贺佑年朝窗外看了看。
下一刻,谷淮安就看着贺佑年弯下腰,从脚边捡起白玉的面具,用帕子一点点抹掉上面的灰,像是察觉他的目光,他向着他看过来。
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翻涌着他看不清的情绪,转瞬即逝,他疑心是不是他看错了。
随后,他就看着他揭开面具背后的线,一步步向着他走近。
他的身后,赤霞满天,火烧云在阳光里打盹。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贺佑年没有被一丝光浸染,仍陷落在无边的黑暗里。
他向着他走来,浓郁的影子也将他笼罩,他似乎下一秒也要陷落在黑暗里。
害怕和恐惧,让他本能地向后退。
贺佑年向前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在离他两米的位置,在光与暗的交界线伸出手。
面具递到他的面前。
“戴上它。”
“啊?”谷淮安不解。“不是刚刚.....”
“戴上它。”像是意识到语气过于生硬,贺佑年补充说:“有了它,你才能活下来。”
真的是这样吗?
他会不会骗我呀?
一股无名的恐慌盘旋心口,谷淮安不安地想着,迟迟没有动作。
贺佑年没说话,只是固执地保持着伸手的姿势,那双灰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谷淮安。
谷淮安突然有些心虚和不忍,一把揪过面具。
突然。
又一声鼓响,刺目的白光从天际边缘升起。
几乎是同时,一双手遮住了谷淮安的眼睛。
他再一次感觉到后颈冰凉的触感。
但那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快到他疑心是幻觉。
“不要看。”贺佑年的声音压的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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