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疼痛

程莳今早醒来,发现昨晚凌晨一点,蒋涵一连给她打了三个未接电话;凌晨三点,五个未接电话。

程莳看着那满屏红色的通话页面陷入了沉默。

这几天忙的太晚了,程莳还算是偷懒了,但还是跟着通了好几夜的宵,昨晚更是忙的连家都没来得及回,直接累的趴在办公室的桌子上倒头就睡。

所以今早一觉醒来她就觉得浑身酸痛,腿脚胳膊全都发麻。再加上一打开手机看到这满屏观感并不是很好的通话记录,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抓了两下头发,烦躁地浏览了一遍,就在她准备关掉手机的前一秒,那熟悉的号码又打了进来。

程莳犹豫了片刻,还是划开来接了。

“什么事?”

那边听着程莳这没有温度的三个字,不由得笑了。

“小莳。”蒋涵的声音似乎听起来很疲惫,“你终于肯接电话了。”

“嗯。”程莳把背坐直了些,应了一声,“有事么?”

“你猜猜,”蒋涵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风声似乎很大,“我现在在哪呢?”

程莳听着她这话,没由得心下一凉:“你在哪?”

“你猜啊?”蒋涵笑着,“猜对了我就告诉你……要是猜错了,那也没关系。”

“咱们就留到下辈子见吧。”

「砰噔」一声,程莳只觉得她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崩塌了。

“我在问你话。”程莳一字一句地咬着牙道,“你现在,在哪?”

蒋涵好像嗓子里含了沙,咯咯地笑了两声。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声音清晰了,一下子又好像都变得静悄悄的。

一片死寂。

“蒋涵?”程莳没得到回应,又喊了一句,“蒋涵!?”

她心悬到了嗓子眼,只听对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说,我在离海最近的礁石上,”蒋涵那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可闻,甚至还有些颤抖,“你信吗?”

“你说,如果我从这里,再往前走一步,会是什么样的?”

“站着别动。”程莳起了身,穿好衣服,“我去找你。”

“真的吗?”蒋涵幽幽地问,“我要是在旧痂湾呢?”

程莳站定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她攥着手机的指节已经泛出了不似活人的青白,脸上的血色全然褪去,嘴唇霎时间变得苍白。

程莳突然就觉得很难喘息。

旧痂湾。

那片蔚蓝的、深远的、沉静的海,对于现在的她来讲,已经没有成片的记忆了。

但尽管如此,那断断续续的记忆闪回还是像打乱了顺序的胶片,偶尔午夜梦回,仍旧会不成形地在她的脑海里反复重播,一直到尽头,再继续拨回。

如此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她绝望地想要把它摁死,却怎么也找不到关机键。

她关不掉,也就自然抹不平,忘不了,只能任由自己反反复复地经历着,消耗着。

只不过,再次回忆起往昔时,她只觉得自己更多地像一个旁观者。

她依稀还记得旧痂湾,那片海很蓝,很美,海浪线形似结痂的伤口,所以人们称它是旧痂湾。在阳光下泛着熠熠的波光,就和年轻时候的季淑婷一样美艳动人。

记忆里的季淑婷总是很悲伤地望着她,但仔细看却又好像不在看着她;她会拉起她的手跟她说话,但又好像是不在跟她说话。

过往的记忆碎片就像一双无情的大手,把她平日里苦心孤诣营造建设出的那个对人温和又礼貌的程医生尽数撕碎。

当程医生这层皮囊褪去,她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活着就是原罪的小孩。

“你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季淑婷美丽而又悲伤地摸索着她的脸,望着她,“我也是。”

小程莳瞳孔微张,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扑通。

扑通。

她又被拽着跳进了海里。

那双手穿透了过往的十年,又将她生生扯下了岸,她感觉到自己的咽喉好像被人握住,或是被海水浸没头顶,久久不能呼吸。

然而记忆这块布,但凡只要撕开了一道口子,后面那些接连着的痛苦与极力想要忘掉的东西都会不受控制地接二连三涌出来。

“你好呀,我也是跟着王教授提前进组搞科研的。我看你也是本科生吧,咱俩认识一下,我叫陈萍。”

“程莳,等过些日子公费留学的名额下来了,咱们俩一起凑个伴出国,好不好,你想好去哪里了吗?”

“程莳,你真好,我好喜欢你,我们可不可以一直做朋友呀。”

“程莳,那不是你的错,你妈妈这样对待你也不是你的错,你根本就不是她说的那样,你活得很有价值,而且很优秀,没有人应该一生下来就带着别人口中所谓的原罪。”

“程莳,你妈妈只是病了,是啊,药物问题,可能也有这一部分原因,你该知道在内源性抑郁的康复上升期其实是最容易想不开自杀的吧,但你没有任何错,不许再这样责怪自己了。”

记忆里的陈萍笑眯眯地向她伸出手,彼时的那个第一次尝试剖开自己,将她最真实的样貌展露于人前的那个程莳,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

程莳的眼前一黑,身子也跟着狠狠晃了一下,在快要摔倒的前一刻,伸手扶住了桌沿。

够了。

程莳用攥成拳头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自己的头。

别想了,程莳,不要再想了。

清醒,必须马上清醒。

然而只有疼痛才能使人清醒。

“哎,新发的通知看了没?留学名额在咱们这届砍了,只有一个了。不过没关系,我也不是很想出国,程莳,你比我优秀那么多,要出国也该是你出。”

“程莳,我发现这次「赛乐平」的实验数据有点问题,等会儿我发给你看看。其实我私下也偷偷做过对此次实验者的访谈,发现他们的自杀倾向显著提升了,其概率几乎要达到30%;你再看这边的体检报告:肝功能损伤,很显然,这已经超出了最大承受额度了。”

“哎,是啊,上个周用了一下你的电脑查一下那个资料……啊?数据?我忘了好像被我顺手删了,不过也没关系,我这里已经存了备份,你那边的删了就删了吧。”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手却还在桌边无意识地摸索着。

“程莳!你这是胡闹!”王教授将那举报书狠狠地摔在了她的脸上,难以置信道,“你是疯了?”

“数据有没有问题我会不知道?你师哥师姐会不知道?枉我这么用心栽培你,你就给我整这一出来?”

“药厂那边都是说好了的,合同也都签了,这笔钱拿到了往后的这些实验经费那都不是问题了。还好小陈告诉我提前给拦了下来,不然这举报信真上交给了校领导,你让我怎么交代?你往后还怎么做人!?”

混乱间,她不受控制的颤抖的手终于拉开了旁边的抽屉。

“啊?对,就是她,举报自己导师那个女的。”

“天呐,她可真猛,那她这样还有人敢收她吗?”

“收个屁啊……你没看今年公费留学名额都下来了,还让导师给写推荐信呢,这他爹的还写个屁,我看这次八成是要落在陈萍头上了,真荒唐啊。”

“哎,话说她这么做是不是有苦衷的啊?王教授那事是不是真的?真的伪造数据了,只是都被压下了没人敢说……”

“是啥是啊,你没听人说啊?她!母亲有很严重的内源性抑郁,好像当时就是跳海自杀的,给她留下了很重的心理阴影,所以这么多年来情绪才一直不正常。”

“我的天啊,竟然是这样的吗?我看着她的平常表现行为感觉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啊。”

“别说了别说了,她过来了,小点声吧你。”

握上刀柄在自己手臂划上的瞬间,她才有了疼痛的感知。

“我不读了。”

教务处主任从她的退学申请表上抬起头来,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她。

“你可想好了,你现在退学是没有本科毕业证的,我看你在校成绩一直不错,怎么就不能坚持这半年呢?”

“我不读了,您直接给我开证明走程序吧。”

“我不想读了。”

蝴蝶花纹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刀锋划破了她的皮肤,一道又一道,比以往那些来得更生猛剧烈。

身体还在痛,她还活着。

这是她活着的标记。

程莳的身体渐渐有了感知,人也从过往无穷无尽的噩梦中苏醒过来,彼时她握着桌角的手已然泄气,用力过度还有些微微颤抖。

那些曾被她刻意回避着的痛苦过往,最终还是被蒋涵这样**裸地、血淋淋地搬上了台面。

她不愿意,也不想面对。

如果现在能有一万种别的解决方法,她都不会选择亲自过去,但她也是真的怕蒋涵出事。不单单是因为这是曾经跟自己好了三年的人,即使换成另外一个旁的人她也都会这样做的。

她这样做的原因也很简单——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她是医生,她不仅要能医心,更要竭尽所能地救人,这也是她当初踏上这条路的初衷,是她这辈子所坚守的信念理想,她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

即使那并不情愿。

程莳就这样站在原地,渐渐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苏醒过来。她张了张手指,握拳又闭合。反复几次,一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能够完全听她使唤了,才伸手打开了门。

然而却在开门的一瞬间愣住了。

只见蒋涵站在门外,眼神凄凉而又充满破碎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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