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怒涛再起

黑夜,像一条狺狺狂吠的野狗。

雨声激起肃杀与战栗。

船身风雨飘摇、晃动不止。

满舟散落灯辉,摇摇欲坠。

当夜秦淮河上的雨下得很大,陆东楼脱下外袍,摇桨归航。

船到岸上,两岸的行人早已离开。

雨幕接天,她撑伞从西街一路走回淮安的老宅,半身雨水,狼狈不堪。

街边店家照旧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雨水,店里坐满了吃茶的人。

黄葭走到老宅,宅门与悬着的匾额都焕然一新,想来是有人特地修缮过的。

她微微一惊,又叹了一口气,推门进去。

“轰隆隆!”

雷声惊起,地上已经汇聚起溪流。

黄葭第二日醒来,刚推开家门,便见两个身穿甲胄的士卒守在了门外。

她面色一沉。

只见那士卒转头看向她,脸上全是雨水,声音冷硬。

“黄船师,漕台请你去一趟清辉堂。”

冬风还寒,部院的马车走得很快,掀起帘子,见车外岸边淮河水越涨越高。

走进部院,大门二门,曲折回廊,人影幢幢。

一个脚步声急促中带着些许忧虑,像是被什么鬼魂追逐着。

黄葭自东边廊道一路走过去,所见的人都是生面孔,心里不由一滞,怀念起崇安老家的乡里亲朋。

她来得不早,清辉堂里亮了灯,自明窗看去,已经有了人影。

雨天就这点好处,四面点灯,堂屋里有没有人一望便知。

她挑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环顾这个四四方方的堂屋。

只见南墙下放着一把梨花木太师椅,左右各有三四排椅子,有一半已经坐满,一会儿只怕还要来不少人。

等待,漫长而焦心。

她找不到事情打发时间,便只听着前面的人聊着一些没头没尾的家长里短。

“我听说,焦家那姑娘快要回来了。”

“回来?不是出嫁好几年了么?”

“新寡丧夫,可怜呐!”

那几人连连叹息。

旁边又有一人打断,“可怜什么!她那夫婿是苏杭一等一的富商,又是个破落户出身,后来才发了财,族亲里也没有什么兄弟能承继。据传,这焦姑娘是得了他好大一笔家产呐!”

“原来如此。”

那几人又低下头,忍不住啧啧称叹。

黄葭觉得没意思,打了个哈欠,靠在了椅背上。

前面正说得热闹,忽有一人长叹一声,“才不过五年,真是世事难料啊。”

几人又换了一副嘴脸,说那二人回门省亲时如何如何恩爱,现如今夫妻二人阴阳两隔,独留媳妇一人在世上,又该是如何如何感伤。

黄葭昏昏欲睡。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

不一会儿,书办们端上了茶,热气腾腾,众人接过了茶,便知主事的人要来了,也便噤了声。

堂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等到陆东楼走进门,一个个纷纷站了起来,拱手作揖。

“草民,拜见漕台。”

“都坐吧。”

陆漕台的脸上还是一贯从容温和的笑,不徐不疾地走到太师椅边上。

他悠悠坐下,捧起了刚上的热茶。

今日,陆东楼换上了一身绯色的官袍,绯色热烈,却不张扬。

烛火漾漾下,官袍上绣着的孔雀璀璨夺目。

黄葭不由地向后靠了靠,像是要把自己与周围人之间划开一道清晰的“楚河汉界”。

她方才一进堂屋,见今日来的人都没有穿官袍,而个个手掌关节粗大,这是做惯了力气活的人才有的表征。

估计这一屋子人都是船工,大约还是为漕运部院供事多年的人。

无论是衙署还是船厂,都讲究个论资排辈。

在场的人上了年纪的,已经须发花白,岁数轻一些的,也像是年近不惑。

她初来乍到,还是不说话为妙。

陆东楼坐在南墙下,环顾四周,将每个面孔细细打量了一番。

最后,目光沉沉地落到了西角落那个灰色身影上。

黄葭抿了一口茶,故作淡定,只是陆漕台的目光太强烈,思来想去,还是转过头。

打眼看过去,就是他那张平易近人的笑脸。

陆东楼收回了目光,又扫过众人的脸,忽而一笑。

“你不说些什么?”

他的声音照旧温柔,像是在问黄葭,目光却平视前方,好似是看着堂外的烟雨。

黄葭不明所以,也便没有回答。

只是,他一发话,众船工纷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觉西角落里坐着一个姑娘,灰衫荆钗,一身打扮毫不起眼。

只有腰间那把金属制的鲁班尺,在灼灼烛光下,闪出微芒。

虽不知她是何身份,单就这副打扮,众人也猜出了一二。

沉默半晌,数十道目光交织,像是传递着什么讯息。

东面后排坐着的人已开始窃窃私语。

陆东楼坐在太师椅上,岿然不动,只要了一套青白色的茶碗,竟慢悠悠地洗其茶来。

黄葭被那些目光打量得浑身不适,不由微微蹙眉,有一种被旁人架在火上烤的失控感。

终于,一个苍老但透着市侩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涌动的平静。

“这位,就是黄隽白黄姑娘吧。”

黄葭循声望去。

左边第一个位子上,坐着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老先生,褐色衣冠整洁如新,鼻梁高挺,显得整张脸格外瘦削。

黄葭站起身,镇定地拱手一礼,“晚辈黄隽白。”

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

“在下刘贤文,原先在泉州刺桐港做些木工,说起来,咱们还是老乡。”

他的话里释放着善意,黄葭笑了笑,只是环顾四面的船工首,一个个看着她的目光闪烁。

这个场合,像是有什么秘辛不为她所知。

对面,刘贤文笑着摆手,示意她落座。

黄葭面露疑惑,惘然地坐下。

一个书办忽然走了过来,手里搬着一张圆凳。

“这样说话只怕不方便,黄船师,坐过来吧。”沉寂了好一会儿的陆漕台,忽然发了话。

眼见那张圆凳被摆在了南墙前面、陆东楼的右手边,孤零零地待着,与东西两边的八仙椅泾渭分明、格格不入。

黄葭终于明白过来。

——今日她要面对的,是这一屋子船工首。

黄葭吐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神。

在一众人的目光中,走到中间,缓缓落座。

四面寒风敲打着窗户,呼声不绝于耳,凛冬已经悄然来临。

堂屋里静谧无比,一道道目光无声地交织。

陆东楼坐在“淡泊明志”的匾额下,捧起茶盏,给今日这场会定了调子。

“昔日,漕船空载南返中往往滋生弊端之机,载货迟延、弃逃、盗卖等,不一而足,尤其运船时有缺少,损失甚大。”

“方今,漕船耗损年逾加重,朝廷又下诏与西洋各国通商,一时之间,内河船通海船皆不完备。”

“贡舶之务,朝廷以托付者甚重,本官受命以来,夙夜忧惧,愿集思广益,计定而后发,发必期成。”

“故今日邀诸位前来,共商良策。”

他话音一落,刘贤文扶着凳子,带头起身,众人纷纷跟随。

黑压压一片人,躬身一拜。

“我等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声音整齐划一,仿佛从前拜过数回了。

黄葭许多年不见这样的阵仗,掀袍起身,跟着众人重复一遍。

陆东楼摩挲着杯盖,只是笑。

“都坐吧。”

风声萧萧,带出几分凄厉。

明暗跳动的烛火下,众人都像是笼罩在大雾之中。

暧昧的光下,陆东楼仰起头,面无表情,此刻温和的语调已经压不住骨子里的威势。

“这些年,凡清江、卫河等总漕船,每只费百金之资,每造供十年之用。”

“而私船一直修补使用直至四五十年。商人造一舟,爱护潭洗,足支数十年,未有如官船之速朽。”

他叹了一口气,目光淡淡扫过众人。

“本官记得,永乐之初,凡工匠轮班,三岁一役,官人督役昼夜立于水中,略不敢息。如今,倒是愈发懈怠了。”

话音一落,众人噤声。

说话的人只微微一笑,看向两边的船工首。

陆东楼少年得志,一路从香河知县走到今天,把持漕运部院也有四年之久,官威深重。

他通身的威势沉沉逼近,叫人不敢言语。

众船工早都猜到今日会有一番敲打,只是那刀子落下来的时候,仍旧不由地心神一凛。

黄葭低着头,沉默不语。

在众船工看来,她已是陆东楼带进部院的“嫡系”,如今陆东楼要扶她这个初来乍到的人上来,自然就有资历深的船工要退下来。

而她,挤进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群里,无疑会激起众人的不满。

四面风声呼啸,雨声淅淅沥沥。

不知沉寂了多久。

刘贤文仍旧是第一个打破这片平静湖面的人。

“漕台的意思,我等已清楚了。”

他笑了笑,“只是,老朽看黄姑娘从前造的那几艘秦州船,多用铁力木、柚木,这些都是海船用料,福建不产,当年都是两广、云南运过来的。”

“现如今,这样的料可不多见了,咱们库里现有的,恐怕还不足以用作船板。”

黄葭微微一愣,心里有了底。

这一屋子的船工首已经对她的籍贯、家世、过往种种以及造船履历了如指掌。

只听刘贤文的语气,似乎还有后话。

她静静地坐着,只等他说完。

刘贤文顿了顿,慢条斯理道:“况且,时移世易,这七年,龙骨和内龙骨、肋骨及隔舱板的种种接连,也与往日有了变化。”

他的声音柔和慈祥,众人却也听出了他并不慈祥的言外之意。

——黄葭这个七年前“隆庆海运”中朝廷钦定的督工,到如今,未必还当得起这个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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