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楚吟被那一击甩下了主干道，滚落到江边，这里是大斜坡，他们三人处在很难被发现的角度，以诡异的立场对峙。

“是你。”楚吟喃喃。

看到刀的时候他就该想到的。那是闻槊给他的刀。上次审查考核的时候就被它“借用”过一次，砍得都缺口了，后来他失去意识，一直以为那把刀损毁严重，被处理掉了，要么就根本没被回收。

原来被它带走了。

他用尽全力挣扎着侧过半个身体，从地面上爬起来，后背彻底失去了知觉，就算有人再给他一闷棍估计也感觉不到了，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血一直在流，这种感觉比较客观，因为已经顺着脖子往前淌了。

“我见过你。”它——她说话了，依旧是记忆里的声线。不过这句话的对象不是楚吟，是向站在对面的首席。

“嚯，”他居然完全不惊讶，客客气气地对她微笑，仿佛早就知道有会有这一出，“你居然没死——这么说不太好，是吧，你这副模样，早就是个死人了。”

“我记得你……”她突然陷入了无比的纠结之中，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哦？”

“你在……在……”面前的人很眼熟，可她想不起来。

拟态人的思维是有限的，随着感染程度加深只会越来越少、越来越浅，直到彻底丧失人性，只不过这个过程在她身上放慢了几百倍。这个人的话她能听懂一部分，“还活着”是什么意思，她不该活着？

“不用装了，这么多年，你还能记得多少事情？只能遵循本能去杀人吧。”

她被这些话激怒了，喉咙发出野兽恐吓猎物时的低吼，自始至终没有退后一步，也从未回头，毫无防备地将后背展露给楚吟，只要楚吟想，随时可以给她后脑勺来一枪。

不过他暂时没这个打算，因为他连现在什么状况都没明白。

“你要带他走？”首席看向她身后浑身是血的年轻人，她立刻移了一步，挡住视线。

带谁走？我？

楚吟顾不上弄清是这场谈话的中心，只知道再拖下去，不感染也要失血过多了。他尽可能不发出动静，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但本来就离护栏近，退无可退，身后滔滔江流水闸轰鸣。

“这里很危险。”浅红色的眼睛极端戒备，刀刃指向束琮简，也开始后退，一直到与楚吟并排，她从头到尾没有回头确认过楚吟在哪儿，光靠听就判断出了他移动后的位置，“这个人，也很危险。”

再怎么做人事、说人话，她都是拟态人，动起手来什么场面，他上次已经见识过了，只能说不下杀手算他们运气好——不知道这位行动首席身手如何，但换闻槊来也不见得能打平啊。

“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楚吟不敢再轻举妄动，但这不妨碍他询问。

她偏了一下头，要说点什么。

砰！

血液瞬间喷出，楚吟条件反射别了一下头，脸上还是溅到了血。

女人的脖子上多了一个血洞，软塌塌地倒向地面，连同那些未说完的话一起。

首席毫不犹豫地开出第二枪，然后是第三枪。

“喂，你干什么！”楚吟拦住他。

“做本职工作。”

“你没听到吗，她能说话！你为什么不让她把话说完，非要现在动手？”楚吟正处于极度混乱当中，异态种一直在天上盘旋，叫声不绝。

上面那些行刑官现在群龙无首人人自危，怕惊动它们，全都不敢贸然开枪，结果行动首席在坡底下陪一个三级行刑官和一个拟态人耗着？

“我看你是脑子不清醒。”首席收起枪。

“你也没多可信，你说你是我父亲的人，”楚吟缓了几口气，“证据呢。”

“没必要刻意证明啊，不觉得你在外面这两年过得比一般人安全么，如果没人帮你清理掉周围的麻烦，你早就死了。”首席换回横刀，三枪绝对打不死那个拟态人，好在离得近，恰巧她分心没提防，伤得不轻，倒下去半分钟还没动静。

“什么意思，你一直……他派你来监视我？”

“话不要说这么难听，”首席说，“我只能说这么多。”

“不能跟他走……”

楚吟猛回头，倒在地上的拟态人女士好像没事了，以极其扭曲地姿势就地还魂，骨头喀拉作响，身上的血洞还在，肌肉组织挤出一股股黑血，伤口差不多快填回来了。

头发上、衣服上，全都是血。

楚吟意识到有件事以前从未放在心上，那就是她的衣服上从来没沾过血。

“你……不能……”

首席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直接一刀上去。

—

楚吟连拉架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杀气四溢的刃风逼到了边上。

能当上行动首席的人在一级行刑官当中都是佼佼者，落刀就是奔着一个死字去，不会给人留活路，和她交手却连血都见不到，甚至碰不到她。

她比风还要快，无数次闪身与刀锋擦过，有意无意地避免刀刃相碰发出声响暴露他们所在，灵活得像一团虚影。这场用安静掩盖死亡的对决，本该作为敌人的一方似乎比他们顾忌更多。

楚吟眼睛有点发胀，失血加长时间佩戴夜视镜，看什么东西都发晕。他凝望着夜空中翻飞的影子，强迫自己保持思考。

有哪里不对劲，那些异态种还在等待。

如果首席说谎，它们的目标不是他的话，会是谁？如果它们在等信号，信号是什么？是谁在领导它们？

“啧，怎么分清啊……”审查考核的时候就察觉到拟态人有势力之分，那么多异态种初代中，当时根本没时间仔细区分，但里头肯定有一批受她指挥，而且直到最后一秒，她才亲自动手。

楚吟忽而忆起那时候站在钟楼塔顶看到的景象，拟态人自相残杀，阵仗之大，他甚至以为73年的灾变要重演了。听说那次死了不少行刑官，那些拟态人在进入十区之前进行了无差别攻击，至于十区，连他在内只有八个人。闻槊说，找到他的时候，周围方圆一公里拟态人的尸体都能堆成山，一看就不是人类杀的。

这次她孤身一人么，目的是什么？

刀落在草坡上，他踉跄着走上去，一仰头，忽然看到路面上、另一侧的草畦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初代种的尸体，全是她来之前解决掉的，而远处还看得到拟态人接二连三聚拢。

坏了，血肯定会把它们引过来的！

—

“藏了那么多年都没找到你，现在敢跑到我面前，为了他？”首席没占到优势，有些按捺不住急躁，“他是不是感染了？”

“啊？”楚吟震惊地回头。

“你有没有打清毒剂！”

对方用吼的，楚吟被一吓，脾气也噌一下上来，但是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没，我捏得准时间！你先看看外面那些拟态人，再拖下去，我打不打清毒剂都没用！”

首席怒意更甚，手里的刀歪了一点，这个纰漏被她精准抓住，转瞬就把他按到护栏上，刀直直对准脖子戳了下去。

“别！”

事后楚吟完全记不起来自己当时怎么想的了，可能是下意识认为不能让行动首席死掉，可他也不想——开枪，对准她握刀的手。

那把残破的刀已经超额完成了使命，随着枪声响起，她的手心血花飞溅，哐当两声，滑进江里。她总是沉默地攻击、沉默地受伤，唯独这一次非常恼怒地嘶了一声，干脆把好不容易钳制住的男人踢开，垂下血淋淋的手掌。

什么都没说，楚吟却觉得她看过来的时候满是难过。

她的力气一般人扛不住，首席也在地上翻了一圈，捂着脖子剧烈呛咳，作战服对脖子的防护救了他一命，万一那把刀真切下来，已经是另一个局面了。

至此，场面终于平定下来。

“别杀他，他是我同伴，”天杀的，自己居然在跟一个拟态人谈判。楚吟摸不准她的心思，更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惹到她，保不齐自己的命也要搭进去，“你知道什么叫同伴吗？就是……他不能死，好么？你先别动手啊。”

“他不是，我是。”她说。

“你是不是误会我的话了……”

“我不想你死，”她又说，“我救你，你跟我走。”

楚吟咽了下唾沫：“你，这是谈交易吗？”

“交易？”她又不懂了，对这个词感到十分困惑，懵懂的表情在沾满血的脸上变得恐怖至极，楚吟下意识把刀指了出去，两斤重量全靠肩胛抬住，他痛得两眼一黑，差点当场跪下。

她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杀你，它们发现你了，快走。”

“那些拟态人？”

她突然暴起，作势要拉他，但已经晚了。

楚吟也僵住了。

金属抵住了他的后脑勺，尖锐的触感，是刀。

“这都能被钻到空子，”首席呸了一口血，“楚吟，她，我抓不抓都可以，但你得留在执行庭——如果你跟她走，不管你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我都会杀了你。本来这事不需要征得你父亲同意，这么多年，职责该尽的我都尽了，你死了，任务也算完成，我还能轻松点。”

“我说了我没感染，我也不认识她……咳！”刀背一横，猛力拍向他的右肩，楚吟感觉自己被抡了一棒槌，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许未眠，你不认识？”首席蹲下来架住了他的脖子。他早看出楚吟是强弩之末，本来就该老老实实在地上趴着，没想到还能站起来。

“……谁？”楚吟大脑空白。

突然间，巨大的杂音从黑夜边缘泛起，叽叽咕咕的笑声、或者说叫声，离他们越来越近，头顶的监测站已经传来了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