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随着天色变暗,渐渐安静下来。
双人病房的另一边被帘子紧密挡住的病床也有了动静,一个圆脸小女孩,轻巧从帘子之后钻出来,走近床边,可陈酉乐手边也没有糖果,语言不通的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相互看了许久。
两人的平静被门被打开的声响打破,阮崇阿和一位金发大美女先后进了病房,梳着两只小辫子的小女孩如雏鸟归巢般投入了金发美女的怀抱,亲昵地在美女脸上蹭了蹭,叽叽喳喳说了好一通,一边说一边还不时瞥两眼陈酉乐,看得陈酉乐满脸问号。
美女认真听完了女孩子的有些含糊的话,回头朝着陈酉乐笑了笑,面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陈酉乐也只能像她一样,回应了一个笑脸。
陈酉乐转头看向阮崇阿,他正坐在靠窗的凳子上,安静地看着这边,面无表情。他见陈酉乐望过去,从脚边拿出一个纸袋,将它轻轻放在她面前。
袋子入手温热,里面是一个被锡纸紧紧包裹的罐子,还有两副碗筷和辣椒油。罐子里面是菜干猪肺汤,丰富的汤料和微白的汤水被阮崇阿仔细地盛进碗里,连带着个白色小罐子一起放在了陈酉乐面前的小桌子上。
“明天要去辨认嫌疑人,医生说你最近呼吸会很费劲,不会有太好的食欲。所以尼克给你找了个广东汤馆,这个猪肺可以蘸罐子里的辣椒豉油吃。”
在陈酉乐的眼里,低声张罗着晚饭的阮崇阿动作轻缓、言语轻柔,灯光在他脸上洒下的阴影,格外柔情。陈酉乐摸着汤碗,鼻头一酸,当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抚在了阮崇阿的脸颊上。
熟悉又陌生的触感。
“抱歉。”嘶哑的声音,反应过来的陈酉乐忙将手收回来,握住了带金花的瓷勺。
她夹了一块猪肺,正想蘸一下辣椒,谁知筷子还没伸过去,那香喷喷、油呼呼的鲜辣蘸料被一只手移到了桌板旁边。
手的主人看了陈酉乐一眼,慢条斯理地蘸了蘸白色小罐子,又在她眼巴巴的注视之下将油亮亮的肺块送进嘴里,表情享受地咽了下去。
“你不吃内脏的。”陈酉乐喝口汤润润喉,让声音听起来不会那么嘶哑。
“饿了。”阮崇阿又吃了一口瘦肉,抬眼看陈酉乐,“警察说你没办签证,而是跟着旅行团入境,你跟的导游和旅行团呢?”
陈酉乐将阮崇阿招近,凑到他耳边,近身是如雪山青松的清新味道,细腻的耳垂上一颗血红的小痣分外惹眼,陈酉乐边在心里回想这颗从没有印象的痣,边慢慢努力将事情原委说清楚给他听。
直到讲完,她也没想起来,只得以这颗小痣的位置不太惹眼为由,揭了过去。
阮崇阿听完她说的话,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递给她。陈酉乐停在拨号界面许久,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吴梦林的电话,只得气馁,把手机递还了回去。
“算了,想不起来就拜托尼克去找,他的路子多,再喝点汤。”
刚刚被陈酉乐喝下去小半碗的汤,水平面重新回到了碗沿,细小的油花飘荡在汤上。她打了个饱嗝,将小碗推远了一些,歪在枕头上看着阮崇阿发呆。
阮崇阿刚开始吃得有点着急,现在慢慢啜饮着依旧有些烫口的汤水,眼神有些涣散。
伸手拍了拍他,陈酉乐发出的气声,听着很温柔。
“阮先生,是不是累了,要不先回酒店休息?”
此时,阮崇阿疲色显现,却摇摇头,说:“我确实很累,但是不想回酒店。”
说着,眼睛看着陈酉乐,继续说:“你的床看起来很好躺,可以让我躺一会儿吗?”
于他们现在的关系,躺在同一张床上实在是不合适。但陈酉乐看见阮崇阿神色不振,救命之恩在前,加上病床旁都有帘子遮挡**,于是她心一横,给他让出了大半张床。
阮崇阿叠好羽绒服,拍拍裤腿,躺在了陈酉乐身边。是她熟悉的身高腿长,要是将头靠在他的颈窝,手可以自由逡巡在腹肌上。
想到这里,陈酉乐不自觉给了自己一下,根正苗红的大好青年,想点积极乐观的事情不好吗。
“怎么了?”阮崇阿转头看向陈酉乐,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哈欠连天。
她摇了摇头,被他的哈欠感染,陈酉乐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但毫无睡意。睡在旁边的阮崇阿呼吸慢慢变得和缓,睡颜安静。
此情此景,让她看得有点痴了。
仿佛在遥远又甜蜜的午后里,他和她也像这样,没有拥抱,没有亲吻,甚至没有牵手,两个人各自躺在自己的枕头上,睡到自然醒,先醒的人没有打扰还在沉睡的人,就这么看着,看到明月高悬,看到梦醒人还。
就像此刻的陈酉乐一样,静静看着睡着的阮崇阿,心中一片怅然。她心中有些荒唐地期盼,这一刻能持续下去,直到亘古,直到时间不再流转。
突然后背被什么划拉了一下,陈酉乐抬头翻身看到了同一病房的小女孩,两只小辫子已经被拆开包进帽子里面。小女孩踮脚看了看睡熟的阮崇阿,转头开口竟然是流利的普通话。
“姐姐,你终于醒了,你的男朋友昨天晚上守了你一晚上呢。”
“你问我怎么会说中文吗?我妈妈是中文老师,我从小就能说中文。”
说着,她还骄傲地伸出手,亮出病号服袖子下面的红色绳子,“看这个,这个时候是我跟着妈妈去你的国家的时候买的。”
怕惊醒阮崇阿,陈酉乐尽力扭动着脖子去看背后小女孩受伤的手链,怎奈实在坚持不了多久。幸好,小女孩善解人意地从她背后转到了病床的另外一侧。
陈酉乐试着撑着身体,探过阮崇阿仰躺的身体,终于看清了小女孩手上的东西。一条很普通的拧花红绳,可爱的是上面串着两粒十分可爱的动物金珠。
“你的手环很可爱,上面是小兔子和小牛吗?”陈酉乐努力辨认了金珠的形状,不太确定地开口。
短短胖胖的小手指点了点那两粒小金珠,大大的眼睛眨了眨,思考了一会儿,“这个可爱的小兔子是我,这个蛇是妈妈,它很美丽。”
认错了,好尴尬。
但是小女孩没有在意,继续和陈酉乐讲了很多,有她的朋友丽莎、也有家附近的游乐场,她讲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情况。
她生病了。
不能出门,还经常发烧、流鼻血,她都好久没有和她的朋友们一起玩秋千了。最后小女孩摘下了她的帽子,金色的小辫子消失无踪,只有一个小小圆圆的光头。
陈酉乐突然说不出话了,只有化疗才会有这样的样子。面对人间的悲剧,常人最多只会嗫嚅几句表达可惜之情的话语,让就将悲剧抛之脑后,毕竟有一个贼有文化的文化人说过,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她以前一直觉得,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保持尊重就好。可是经过梦一场,她连爱别离都参不透,当真正面对生老病死时,可能一点都做不到洒脱如旧。
“怎么了?”
一语惊醒沉思人,陈酉乐沉浸在思考人生中,不知不觉趴了下来。没睡一会儿的阮崇阿被压醒,小女孩看到他醒了,忙掀开帘子,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陈酉乐刚撑起来,却被一只重新按了回去了,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胸膛里的心跳有点鼓噪,耳朵蹭在毛衣上,细腻的触感让她的脸有些发痒。按着她的手轻轻抚摸了两下她的头发,阮崇阿轻轻开口。
“你差点又死了。”
语气柔和,胸口微微震动,可是话语让陈酉乐不寒而栗。
‘又’死了?!
陈酉乐抬起头想看阮崇阿的表情,可只看到了泛青的下巴。
她脑中瞬间复杂纷乱起来的思绪没能阻止阮崇阿,他叹了口气之后,继续说。
“你肯定很好奇,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我并不是精神分裂或者幻想症,但也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毕竟我知道的事情都发生在虚幻的梦境之中。”
“现在的我,真实意义上不算是我。可是我不是我,又是谁呢?”
阮崇阿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声,将陈酉乐从胸口趴伏的位置,拉到了肩膀旁边,再次开口时,声音细微。
“我从头开始讲吧。”
阮崇阿呢喃着,从他们相识起,讲到陈酉乐主动追他时他的惊讶,再到他们相恋之后,甜蜜的生活持续了很久,开始争吵的时候,他以为的不过是‘七年之痒’,直到结束的那天。
“结束的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本想借着醉意壮胆,像以前那样,去逗你笑,去溶解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我们两人之前的冰山。可是站在住了十年之久的房子前,我不知为什么,内心深感疲惫,脑子却格外清醒,接着冒出了的不甘的念头。”
伴随着一声苦笑。
陈酉乐心里跟着晦涩起来,脑子里不由得回想起那个遥远的痛苦梦境,跟着他一起回忆。
“最后,我见证了你的死亡,不对,应该说你的死亡是我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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