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会因为失去对时间的感知而恐惧。
所以他并不知道这是他潜在这座破烂府邸的第几日,当然,也不知道这是他晕厥后的第几天。
易子寒苏醒后一睁眼看着缠满蜘蛛网的屋顶,首先想到的话如下所述:我怎么还没死?
说实在的,以他现在的处境,连写遗书的纸都找不出一张来。
于启费尽心思将他封在皖芷内部,其最终目的是想让他自生自灭。要么饿死,要么吓死,要么打死,要么摔死,要么伤口感染致死——反正横竖都是死。
他承认,每一次闭眼时,他竟祈愿自己永不会醒来。
诚如《天下行亡又一命》所说,皖芷城内空无一人,再具体一点,连一只有生命可自由行走飞翔的东西都没有。
“哐当!”
屋顶掉了下来。
易子寒苦笑心下道:少了一种可能,被摇摇欲坠的建筑物砸死。
这是他在某天夜里逃亡时找到的府邸,之所以逃亡,是因在找野菜时不慎被白煞发现。好在府邸修缮得够大,他自外院绕到内院,又从内院绕到厨房,然后成功溜到厨房旁的地窖让他逃过一劫。
不过,一波敌人的离开带来下一波敌人的足迹——地窖空气稀薄,他险些窒息。所以他等待白煞们走后,又打地底下钻出来倒在厨房里。
屋顶坍塌下来的碎屑与灰尘使其咳嗽,他一股脑自地上爬起来接着双腿一软差点给一堆废墟跪下。
“…………”
我好饿啊。
饿死我得了。
他在厨房里翻找,心想总能找出点东西来吧。
可当他把厨房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个遍后,他体会到了某种无奈的绝望感。
罢了,既然厨房里没有,其余地方也能找找,再不济吃点野菜得了,都出来荒野求生了要求不能太高。
稍微缓解一阵,易子寒便自厨房出来,蹲在雨后形成的水坑边喝水。
——这是哪位的府邸?
那晚他从墙洞里钻进来的时候,偶然路过一处与书房极为相似的地方,或许那里可以找到答案,也可能有能吃的东西。
被冷水浇灌后,他求死的心情冷静不少,态度大转想道:不,我不能如此颓废地死去,我还有仇没报……就算死,也得是他杀。
刚往前走两步,脑袋就跟有毛病一样蹦出一句话:饿死也是一种他杀。
易子寒:“…………”
于是他干脆自屋檐底下扯一把草放在嘴里嚼着。
野草口感不佳,使其皱眉,清苦之味在口腔内散开直冲鼻息。
他摇摇脑袋,企图将难以下咽的食物的踪影自脑内摇散,遗忘,遗忘就不会痛苦。
天上阳光虽烈,照在地表却冰冷,易子寒步行在一走一嘎吱响的长廊,感觉此处如万里冰封路。
他进过每一间房屋,但他们无一例外的朽烂潮湿,可即便如此,屋内的陈设依然完好,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瓶在角落吃灰,翡翠玉佩,金镶宝玉耳坠,点翠耳饰,牡丹华胜……随机一件放在外面的世界可以卖不少银钱。
易子寒将落在灰尘中的一只伽蓝香木镶金手镯捡起来放在手心里——它代表它的主人没有逃,大概率是非正常死亡。
外出逃亡的富家,多少会佩戴这些关键时刻能卖钱保命的首饰,即便是遇上必须即刻逃亡的灾害,这些首饰也不可能完好无损。
易子寒将首饰放回原处,这些财物于现在的他而言没有任何用处。
根据那晚来时的印象,他很快找到一处狭小的院落,且步入即惊喜——院儿里竟长着一棵发育不良的苹果树。
其弱不禁风地靠着墙壁生长,高度比一般的苹果树小很多,上生长出的果实小而萎缩,色泽青绿。这要是放在市面上去卖是能饱受诟病的程度,但于某位荒野求生的人而言是不可多得的美食。
易子寒摘下枝头上仅有的三颗果实,拿在手中环顾四周。
此处应当就是书房院落,那日他打西边儿的墙洞钻进来无意间闯入书房,又因书房北侧有一巨大的破口而离去。
在摇摇欲坠的房屋里行动非常危险,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还是去了,而且冒险进去后收获不小。
这本是皖芷巡抚驻官的府邸,曾拥有短暂的辉煌。
折断书柜的脚下压着千张泛黄信纸,其中大部分已被衣鱼啃食得千疮百孔。
易子寒嘴里咀嚼口感比野草相对温柔些的苹果,手上拿起最上层的一页。
“下官胡允初禀报巡抚澄泓大人,松芝岗内投井之事下官已查清,依岗内民众所言,水井的主人家叶氏确实是罗织罪名。依下官调查如下,死者,男,名刘家良,于五日前卯时被叶氏家母发现溺死于后院的水井中,大惊失色后报官,刘家良双亲次日抵达松芝岗认领尸首。随后,其双亲告官,声称刘某之死与叶氏相关,下官为确保无人白受无妄之灾而冤屈,遂展开调查。调查结果如下:刘某乃皖芷内商贩,常徘徊于各村岗之间贩卖簸箕等,事发前,其已在松芝港内驻足十日。其于五日前约丑时,动身潜入叶氏家宅中行窃,窃取银两二十两,一支碧玉簪,铜钱三串,随后,其再次潜入叶氏女儿的屋内,盗取女孩首饰。依女儿所言,她忽然听见屋内传来如夜磨子之声方惊醒,睁眼一瞧便见刘家良站在她的床前,她惊吓之余大声呼叫,刘家良遂转身逃走,女儿因此受怕大声呼喊紧锁房门,下人赶到时,刘家良已不见踪迹,搜寻其住处也空无一人。除此之外,下官还调查到,刘家良所在的数十日内,岗民家中常出现物品失窃的现象。不仅如此,下官在其尸身及住处搜寻到其窃取的财物。因此,下官根据刘家良出逃留下的痕迹查出,其是在逃走过程中,不慎失足掉下水井或在水井中藏匿时间过久呛水而亡。由此,叶氏当是清白之家,不该蒙受无妄之灾……”
易子寒再往下翻一页,是同一个人的笔记。
“下官胡允初请求巡抚大人严查岚玉村唐跃!!!!因……”
易子寒:“!!!!!!!!”
眼前忽然出现巨大的黑红人面!!其若云团积聚,散发黑红光辉。
易子寒吞下最后一颗果子瞬间退得老远。
我的玉皇大帝,我的女娲娘娘,我的爹,我的娘!这玩意我没见过啊!
于是他转身向屋外跑去,然而,一道黑云样的结界在其眼前凭空升起,自其鼻尖擦过,与此同时,一丝细小的微雷扫过其鼻尖,电得人酥麻。
“你很想知道答案。”
易子寒闻言转过头,见巨大的黑红人面里走出一个人。
来人身着玄金纹鳞长袍,纱金衣领交叠胸口,獬豸银饰坠锁骨之下,发盘起拢于冕旒之下,留下两边细辨垂下于胸前,面若黑金而贵,肤若粉末研碎,悲悯之眼毁世之神,越俊朗而超绝代,伴酒之态而独立黑夜。
“你是谁?”
易子寒人活得比较谨慎,连着往后退两步。
“哟,你再往后退半步马上就会被电成烧烤你信不信。”
来人将手背在身后站在书架前,挥手召出两串黑烟拾起地上散落的信纸。
易子寒没再往后退,实际上,方才这人走出来的时候他连自己的遗言都想好了。
“我叫珩隼,你应该知道我,对,就是那个穷凶极恶被白婵打得屁滚尿流的珩隼。”
珩隼往前走,捧着信纸的黑烟便跟着往前挪,结果被珩隼一掌拍过去道:“碍着我眼了,你俩体积多大心里没点数吗?往后点。”
两团黑烟委屈地向后挪。
易子寒:“…………”
珩隼笑道:“小兄弟,别那么紧张嘛,认识一下?你叫易子寒对不对?”
易子寒:“……你好。”
珩隼见其踌躇的模样,失笑道:“我不喜欢吃人肉也不喜欢杀人。”
易子寒闻言心下想道:放你的大响屁。
“相信我”珩隼无奈摊开双手道,“真的,那些东西现在不听我使唤,我真的不是故意要伤人,我当初练出‘凄钺’之力另有隐情。”
这不还没等易子寒说出真心话,他自己就把话说开了。
易子寒试探道:“……敢问您来的目的是?”
珩隼站的位置刚好能够与屋外的阳光吻合,他眼前的珠帘一晃一晃说道:“哎,没什么目的,就是人老了,三分之二的身子入土,突然想找一个后辈来给我养老。”
易子寒闻言道:“您……想带我回去?”
珩隼笑道:“对啊,你这不也饿好几天了嘛,不想回去跟我吃香喝辣吗?”
即便他抛出人类最不能拒绝的生理需求,易子寒还是对他有所怀疑,反正——反正死了也行,索性问个清楚:“不止吧,光养老吗?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好吃懒做,有时还居心叵测,甚至有点刚愎自用。”
珩隼抱臂挑眉道:“确实,不止养老这个原因。我把话说开,我想我的位置有个继承人,喏,就这么简单。”
易子寒闻言,半晌说道:“……来接你的烂摊子吗?”
来接你下属全跑去被人利用的烂摊子吗?
珩隼仿佛早已知晓会有这么一个问题,于是答道:“继承我的力量。孩子,我知道,外面有凭你手头的力量与人脉无法杀掉的人。”
“你想让我代你向‘真龙’发战?”
“不不不”珩隼摇头神秘道,“我对争夺天下共主这个位置没有任何兴趣,何况将来的帝王是一位高风亮节、策无遗算、七窍玲珑、精明强干之人。”
说罢他继续道:“我只想传承自己的力量,而你,是我的最佳人选。”
“哦?为什么不是别人?”
“还用问吗?”珩隼张开双臂道,“往大了说,我看你在外面表现优异,在内吃充满剧毒的果子还没有立刻死;往小了说,于启把你丢进来,你是最佳且唯一的选择。”
易子寒:“搞了半天果子有毒啊!”
珩隼捧腹:“看吧,我就说你不想死,还想回去复仇,否则你第一天被白煞追杀的时候就不会浴血奋战。嗯——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解毒。但前提是你得答应我,不论,后果如何。”
易子寒立刻道:“我答应你。”
是的,他不能死。他死了,谁告慰父母双亲的亡魂?世上最不堪之事,便是恶毒之人竟能安然行走于世间,获得常人的幸福快乐,并且不包含罪恶地度过一生。
他常常质问:凭什么?
凭什么?
凭常人因道德善心安分守己恪守本分所以一次一次被摧残吗?他们不断地保护自己,毫无悔过地在世间生活,即便做不了一个完美的好人,但他们人人都在尽力做一个好人。
凭什么?
凭罪恶拥有绝对的权力吗?凭罪恶再罪恶也有拥护之人吗?
珩隼说道:“这就对了,我喜欢和你这样算得清的人打交道。”
“不过,在我为你解毒之前,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
他伸手向身边的黑团,想要接过纸,然而黑团处于发呆状态,于是他敲敲黑团的脑袋道:“你俩在干什么?他的脸上长了花吗?”
易子寒:“…………”
黑团又委屈地将抱在怀中的信纸给他。
珩隼将信纸拿在手里,然后单手一扬,信纸随即被他召来的雷击中,粉碎。
继而,易子寒见眼前的所有景象全部被更换。
一个人迎面向他冲来,指着易子寒身后骂道:“唐跃!你有良心吗你?!!”
身后传来另一人的声音:“怎么了?我说实话你又听着不高兴了?护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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