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鬼如今越发嚣张跋扈,南边昭祥之钟已敲响数回矣,爰楼也已根基动摇,如若再不出兵,会酿成大祸啊!陛下!”
眼见着公横秋跪在景成宫前吼了半宿,陪侍地内官方下来,躬下身子说道:“相国大人,陛下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回避就是回避,您在这儿费了半宿喉咙,不顶事儿啊!”
公横秋提高语调道:“朝堂之事,是关天下人死生的大事,臣不相信,如此关头迫在眉睫,陛下还能安然入睡。”
内官闻言,直挺挺地站稳,口气冰冷说道:“相国大人,陛下不见,是心中自有盘算。相国大人为国事日夜忧心操劳,就不劳相国大人再费力气了。”
“公公,你……”
“老奴这就派几位得力的送您回家去”说罢,便招手唤来两位年轻点的内官道,“你们两个,且要将公相国送到中道相府。”
说完,又作别公横秋道:“相国大人还是回家中歇下吧,免得樊夫人等的心急上火。”
两位内官推着公横秋向外宫出去,公横秋是一路走一路回头嚷,到宫门前,二位内官自将公横秋送出宫门,自个儿却不再向前,道:“相国大人,我等是宫中人,无陛下旨意不敢贸然出宫,中道相府距此并不遥远,剩下的路,还请相国大人自己走吧。”
公横秋冲上前来想要再进去,却硬硬实实地被阻在了关了一半的宫门前,怒道:“让我进去!臣有事相报,臣有事相报啊!陛下!”
二位内官自是不听他的叫唤,将宫门合上便离开。
凄冷的京城与高耸的宫门和渺小的乱臣。
凄冷的京城在朔风的推残下千年不倒,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仰仗这浮翠流丹的青天或佞子,在这扇宫门前唱下千篇佳句与绝唱,而那个渺小的乱臣,自认终会似散沙,支离破碎的尸首飘向八荒四海。
樊惢筱几句话口无遮拦,已将他的内心挖去了大半,如今,是想怎么补救的才对,但在这种极端的强大面前,作为曾经的“强者”,心生忌惮而铤而走险、装疯卖傻是为常事,若是诚心忏悔,那就是人间第二大奇事。人间第一大奇事是知错便止,当然,这不可能,可能的是他知错,但时间长了,他也便不知错了,所以知错便止根本不可能。
何况他还不知错,在极大的受益熏陶前肝脑涂地。
“春风得意,机关算尽,光前裕后饱饭否?峨冠博带,紫绶绯袍,光照门楣夜安宁?先妣寄言痴小儿,莫若老宗犯日角。彤云瑞,钓碧溪,青天揽月壮怀气,自许清流志不凡。
空中阁楼,残灯破庙,宗祠焚尸泪尽否?衔环结草,腥风醎雨,病狂心忌日不寐!故人三叹命危浅,已就反误卿薄茧。商女奏,灞陵晚,江东弟子一朝散,誓词未诺独君寰。”
公横秋刚想离开,便听到白天之时那女子的歌声,他很清楚,这位女子根本就不是个人。白日里,她扯着喉咙唱了半个多时辰,众臣都认这是位含冤受辱的歌伎,他独觉此事蹊跷:在御前唱此风月之词是会掉脑袋的。那么,也就是说,没有发现她,换句话来说,她根本不成人形。
“春风得意,机关算尽,光前裕后饱饭否……”
公横秋只觉声音越来越清楚,几乎是贴着耳朵说出来的。
“峨冠博带,紫绶绯袍,光照门楣夜安宁?”
剑出鞘。
“先妣寄言痴小儿,莫若老宗犯日角……”
“……”
“彤云瑞,钓碧溪,青天揽月壮怀气,自许清流志不凡……”
最后一句,几乎是在他的脑中响起,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近到他仿佛感受到她的鼻息与触碰,大脑中一闪而过的混沌如千万道鸣雷在颅腔内炸开黑白的电花,后迅速侵入其眼球,他听到,听到风在他耳边呻吟。然而,正当他准备好殊死一战时,周围登时静下来,脑中鸣雷暂歇,视野再度恢复清晰,歌女好像是离开了,不再唱词,不再展喉,她融入黑暗。
四周再度恢复之前的平静。
公横秋自明应快速离开此地,便收剑入鞘大步向前走。
突然,一抹绯红迅速占据其视野,一只白到发光的手轻轻抚上他惊愕的脸庞!狂风再次吹起,吹开那大片的徘衣,露出一张脸!面如白纸,眼上蒙了一张白绫,双眼眶处被大片的血染得鲜红,面颊两侧亦有两行,她放肆地大声开腔唱道:“江东弟子一朝散,誓词未诺独君寰!”
之后,偏又突然消散:“空中阁楼,残灯破庙,宗祠焚尸泪尽否……”
“衔环结草,腥风醎雨,病狂心忌日不寐!”
“故人三叹命危浅,已就反误卿薄茧。
商女奏,灞陵晚,江东弟子一朝散,誓词未诺独君寰。”
当一切归于可怕的寂静,公横秋双腿一软瘫坐在耸立的宫门前。
陛下当初花费七天七夜制出屠戮机器杜卿,毁其原魄,注以怨恨,让五靡之军破于朝曦初旭之时。“定国上夼,战功显赫,有英明决断之姿;宣信仲纪,太后侄子,骁勇善战;武显岑煜,慧眼于军事推演,神机妙算,运筹帷幄。虽是如此,他们防守边关重要之地,实在是不可替代。明威付琴承,本是个好选择,但她本身名显赫,战绩累累,天狼那群豺狼虎豹之辈对她汗洽股栗,杀了她恐怕不是个聪明法子。倒是她身边的镇国杜卿——实在有趣。”
公横秋遥想之前与于启的计策,心想杜卿应不会是方才那个女子,但心底莫名的慌乱。
如果说杜卿是于启的明枪,那他就是于启的暗箭。
只不过,如今的明枪到了新主人的身边,而那位新主人,曾被他们认定为“走向光辉道路上的一颗石子。”
鬼影及白煞对陞龙有着绝对的忠诚,它们屈从于陞龙的威严与智慧,就算身躯支离破碎也要奉行使命。
“家主大人?!您怎么坐在地下?!快,快起来!!”满面愁容的家仆一边扶着公横秋,一边向车夫招手道,“找到了!家主在这边!快来!把马车拉过来。”
接着又忧心忡忡地说道:“夫人担心您,让奴几个儿出来接您。我们回府上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公横秋如触电般甩开家仆的手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
“主君……这……这都过了午夜了,风凉,您在外面吹着,着了凉,明儿就更不好上朝说事了呀!”
家仆见公横秋并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朝前走,整个人冷冰冰的,全然没有常日里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样,也只好互递眼色,静悄悄地跟在他后边走。
良久,公横秋才开口问道:“谁跟你们说我在陛下这边儿的?”
家仆道:“回主君,夫人。”
公横秋道:“你们两个,一会儿到了门口,进去告诉夫人说我以下犯上,被扣在宫中,然后去库房里,将我那剑取过来。”
“主君……这……”
公横秋冷声道:“不接受任何形式的‘不合适’。我说什么,你们做什么,听见没有?”
家仆听见如此也就此作罢,只好默默点头。
至相府街时,公横秋却无意间瞥见一角刺眼的亮光。本以为是旭日东升的时刻,大脑的飞速运转却告诉他此时正值深夜,从皇宫至相府不过两条街,怎么可能就??
公横秋停下脚步朝光亮处望去,那股光将黑暗的天空彻底点亮,红色的热浪在黑夜中翻滚。
“主君,走火了!”身后的仆人从昏昏欲睡中惊叫起来。
一向对京城布局了如指掌的君辅,故作镇定道:“你们先去按我说的做!我在此处等你们。”
家仆也只好点头,忙往府中去。
沉睡的京城在某一瞬间哗然,街坊邻舍纷纷打开门走上街忙起来。
“走水了!快来人,救火啊!”
“这府上不是没人了吗?!怎么燃起来了?!”
“快来救火啊!待会儿风一吹你们我们就别要宅子了!”
“快!来人抬水!”
“灭不了啊!那么大的火势烧得死人的!”
“怎么搞的?!把这一带围起来!围起来!控制好火势!别让火往外烧!!”
“快来水!别弄伤了人!!”
“这怎么整啊,左邻右舍都是人啊!好好的一个昭毅侯府,说烧就烧!”
“别瞎站着快来帮忙啊!!”
“主君,你的剑。”
公横秋接过剑道:“你们回去休息,我自去看看!”
“是……主君万事小心。”
公横秋穿过街道,停在拥挤的人群外,并没有进去。
兵马司在旁叫道:“别上去了,快回来!我们已经安排水车了,别去送命!盯好自己的宅子!过来!全部过来!”
昭毅侯府院里那棵大树熊熊燃烧,像臣大的火炬般在空中摇曳,内院前柱折断的声音已经昭示这场火灾的终点,群众不再前去救火,但谁也不离开,而是围在一起盯着窜天的火焰。
府内明火炸碎在京城中唱起了独一无二的腔调,房梁屋檐坍塌在同伴的灰烬上。
“生来别酒,泪满忆,回首望,望烟万顷。梦里千丝离魂,夜不眠;独卧野狼高山,门深闭。浮生若梦,江水寒,向东,向东,东流尽。
雕梁画栋,南北西,杯酒点入,人万里。低剪花灯,绣千字;二十余年,存东墙。愁对孤池,无奈何,西寒护暖,拥醉,拥醉,醉为人间,花中阑。”
原本安静的人群再次哗然。
“谁在唱?”
“哪里来的歌女?!”
“大晚上的……”
兵马司再次喊道:“安静!都安静!谁唱的?!出来!!!”
公横秋僵直在原地,随即在人群中搜索。
“生来别酒泪满忆,回首望,烟万顷,梦中两行和夜离,高山狼,门深闭。寒江向东归海原,金樽两筹他乡遇。”
“滚出来!谁?!”
“在……在那儿!!!她在那儿!!!!!”
“!!!!!!!屋顶!!!!!!她在屋顶!!”
“啊!!!!!!!”
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么横秋看见,方才那个女子,站在烈烈熊火的屋顶上,抱着一把断弦的琵琶,“俯瞰”地下四散逃窜的人群,继续唱道:“雕梁画栋南北西,杯酒释,人万里,雨灭花灯裁锦绣,沧海间,东墙并。西风破漏瓦瓴材,香断芬芳他乡离。”
“快跑啊!鬼!!!!!!!有鬼!”
突然,只听一声巨响,院内那棵大树倒下,正正地向外倒来!!!
兵马司:“跑!!!!快跑!!!!”
公横秋向前走两步回头望向女子,女子如同看得见一样,笑着向他挥挥手,然后纵身跳进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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