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深处,碧霄宫。
巍峨殿堂悬垂山崖间,半栋朱楼倚墙而生,高处寒意不减。霜冻红枫悠然飘落,吹过五步一岗的护卫眼前,撞上淡金色的结界,顷刻间散作云烟。
百米清池碧波翻涌,姜姒身披薄衣,秀发披肩,赤足倚靠美人榻上。她仰首饮酒一壶,不见丝毫醉意,眼波流转间也是冷淡的,侧首看向清池中央。
一个男人,几乎赤身的男人。
仰面飘荡在池水之间,闭目凝神。
姜姒神情不变,指尖提起身侧小案上的一纸信封,两指一弹,送至男人面前。
姜姒:“你要的东西拿到了,我的问题,你也该回答了。”
男人维持漂浮的动作不变,只是自水的缠绕里伸出手臂,拿到了信封,他抚摸其上藤萝花纹,微微笑了。
“你说得对,你做得很好,我该回答你了。”
“在我记忆里他一直是姬影,是天奴,是相祖殒命时一团墨化作的人身,你却说他是荧惑转世……”
姜姒声音平淡,不疾不徐地发问:“你整日奔波在人间,连姬影的面都没见过,你从何处断定?”
“妙无生。”男人说了个名字。
姜姒神色不变,盯着男人没说话,男人恍然,“哦,你不知道他这个名字。他用过很多名字,在你们太清天最出名的应当是,东君。”
姜姒愕然:“昆山宫道主?”
男人颔首:“昆山宫道主。”
“荧惑和一条畜生在昆山宫结了情缘孽债,厮混了几年光阴,昆山宫覆灭后,此事鲜为人知,这消息是东君亲口告诉我的。”
男人游过来,踩着玉阶登上岸,露出身上瘦削的肌肉线。
“那畜生旁的没有,忠贞二字倒是了得。他绝不会辜负荧惑,倘若哪一日他身边有了新欢,除了荧惑,不做他想。”
聂纣略作思考,笑了笑:“荧惑手段无穷,哪怕身死之际,他也能给浑噩天上一层不可撼动的结界,存在了近百年,仍在阻拦太清天的入侵。区区置换身份,对他来说,怕是更简单了。”
“你不准别尘悬变心?”
“凡是爱上荧惑却能变心的,世所未见。”
“更何况……”聂纣自言自语道:“是两心相悦。”
姜姒全然没把他男人看,熟视无睹地忽略了他身上的一切特征,直起身追问道:
“既是亲口告诉你,那东君没死,当年昆山宫灭门之事岂非另有隐情?”
男人抓起一条柔软绵巾盖在身上,并未作答,而是垂首看向姜姒,
“你嘴上说是为了谋求合作,才同意让那蠢金鹏借你的名声,在此处为荧惑立冢,但我猜……”
“想来你对荧惑也并非全无感情?”
“聂纣,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是个不上台面的男人?”
姜姒呵呵笑了一声,她拈起一粒葡萄,在指尖破去皮,缓缓道:
“天文监四圣的棋君这个位置,我一坐就是八百年。枯燥乏味,日日重复……相祖已死,别尘悬将浑噩天的界碑看得比谁都紧,一点战火的苗头刚燃起来,他立刻亲身奔赴掐灭了,完全没有称霸三界的想法。”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姜姒,在离恨仙京永无晋升的可能,换做是你,你会甘心?”
聂纣坐到另一侧,“你不像个女人。”
“那是你的愚见。”姜姒淡淡道:“我个人力所不及,但我懂得变通。我知道三界只有一个人能给我更高的权力,荧惑——非他莫属。”
“同样是替人卖命,我更想要一个能让我看得见前路的主子。”
聂纣头挨过来,薄唇微张,想吃这一粒葡萄。姜姒嫌恶地离远了些,“你打算以这副模样去见他?”
“哪副模样都一样,他看不上我的。”
聂纣拾起紫衣穿在身上,背对姜姒整理腰封,半点不设防地开口,
“我喜欢他同别人在一起,我一想到强悍如他,竟然委身在别尘悬这样的男人身下,会淋了满身热汗,被当做雌畜一般折磨,就发自内心地……”
聂纣低低笑了,他的手掌盖在脸上,近乎叹息:“愉快,我好愉快。”
姜姒一阵恶寒,忍不住眉心夹紧,恨不得立刻起身便走。
聂纣也不知年少时受过什么刺激,亦或是被荧惑如何虐待过,总之怀揣着不可言说的心思,却偏要找人来写一些其他人和荧惑的艳史。
他将那些俗物视若珍宝,日日诵读,沉浸其中舒爽到失神,再反手杀了为他瞎编乱造的书匠。
是个极其恶劣的男人。
若要问起,为何他不亲自做一回主角,他便很惶恐一般:
“我爱他啊,我怎么能玷污他?那些人不爱他,完全可以做他的入幕之宾。”
聂纣并不介怀姜姒的瞧不起,而是提了一个问题:
“你去索要消息时,女萝山不准你登山,但当你提起荧惑,忘我天姥却特赦,予你这信纸上的名单,我说的可对?”
姜姒眯眼道:“对,我按你说的做了,忘我天姥便遣人将名单给了我。你要这份东西到底做什么?”
“荧惑果然是……”聂纣声音低微,他抽出信纸里的名单,将其上的名字逐个看过,果不其然也有自己。
“这是相祖生前留下的,天命册。”
聂纣手里捏着名单,像妒夫般呢喃,“能为他助力的共有七人,他如何吃得消呢?”
“上面这七个人若死了,天道气运尽消,便像昆山宫那一夜死去的天骄,断了近百年的飞升之路。到时候天命偏离,劫罚将至,荧惑便再无翻身可能,妙无生这回定然要将他囚困……”
男人似是联想出绝妙的场景,身上起了变化,似哭非哭道,“我哪里舍得。”
姜姒从只言片语里感受到的只有心惊,还有对聂纣的恶心。
她真的觉得荧惑被像聂纣这样的男人喜欢很恶心了。
聂纣毫不介意,和颜悦色地道:“姜仙君,劳烦你了,让我和他见一面,我必须当面同他谈清楚利弊,免得他一时不留神杀了几个,会害苦了他。待荧惑了却仇怨,便是你的高升之日。”
姜姒扫了一眼,发现单子上全是熟人,“你也在上面,不要紧?”
“不要紧。”聂纣道,“我同年少时是两模两样,他肯定不记得我了。”
姜姒忽然问:“你们这些男人,到底喜欢荧惑什么?”
聂纣侧首,闭目在脑海里幻想他所钟爱的场景,慢慢道:“你喜欢他什么,我自然也喜欢他什么。”
姜姒:“呵呵。”
聂纣语气骤然冷了下来:
“别尘悬这厮,挨了天罚还能活,苍龙这种孽畜,当真是耐杀。”
姜姒在屏风后更衣,“你在岳州惹出来的麻烦,不怕荧惑发现以后想杀了你?”
“不会,他为了杀妙无生,什么苦难都承受过。我这样的男人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玩物罢了,他都未必肯费心打我。”
姜姒走出去之前,听到聂纣失魂落魄地叹息。
“怪我生得太晚。”
“若早个一两百年,纵然死在昆山宫,我也心满意足了。”
经侍卫长带路,行过小半个时辰,姬影等人来到依山而建的锦绣楼阁前。
瀑布悬空垂落在涯间,白雾缭绕,虹光乍现。
栖在松木下的斑斓巨蟒闭目假寐,身躯近似蛟龙般庞大,随着呼吸起伏,越发显得身形伟岸。
巨蟒忽然清醒,眯眼望向栈桥上,正对一双眼尾上翘,似狐狸般幽邃的眼眸。
如此陌生,如此隽永。
眼瞳似山峰一座,一夕之间形似日月颠倒,山河逆转,无穷尽的天水在群山之间围出一座囚牢。
仰头不见天,低头无所遁形,这一处已然形成了密闭。
聂纣在姬影冷淡的注视里,成了自甘下贱的囚徒。
他想,真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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