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蟒深深地凝望姬影，转身攀上岩壁，游移离去。

别尘悬收回视线，看向姬影。

姬影若有所思，慢慢地说了一句：“……蟒蛇的眼睛，比龙小太多了。”要不是他对视线敏感，姬影就彻底忽略对方的存在了。

别尘悬颤了下睫毛，隐去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姬影漫不经心道：“直盯着我看，奔我来的，等他送上门吧。”

别尘悬视线流连在姬影的侧脸：“嗯。”

十二名侍从身着青衣，莲步袅袅走到近前。

她们和侍卫做了交接，行礼道：“请帝君在此地稍作休息，待明晚月母高悬时，便是姜仙君诞辰夜宴。届时天栈相连，帝君和商道人可从此处直达夜宴场上。”

商飞意笑嘻嘻道，“多谢诸位小仙子，不知方才那巨蟒是？我从前来时怎么不曾见过。”

侍女们默契答道：“是姜仙君在此地豢养的灵宠，养了不足月余，不通规矩，累道人忧心了。”

商飞意笑容不变，只是眼神微冷，巨蟒身上妖气充盈，哪里像是灵宠。

他懒得追究，索性两手撑在脑后，率先离去。一行人乘云梯，入仙台楼阁，匍匐在地的丛丛蝶兰在众人经过时，化作灵蝶，翩翩飞舞。

在主殿稍作休息，姬影鼻尖轻动，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熏香，他低眉垂眼，恍若未觉。

只在商飞意挑着桌上茶点填肚子时，侧首和别尘悬对视一眼，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此地弥漫着一股“荧惑”在浑噩天时惯用的熏香。

偏向文火烹陈年梨木，香味浅淡，尾调微微泛甜，倘若沉浸其中，又可以嗅闻到炙烤后的一丝丝苦涩味道。

别尘悬和商飞意的神色都没有异常，显然并不是这次才有，而是向来如此。

姬影眸光微闪，压下询问的心思。

知道的人不多，他突然开口追问，摆明了告诉旁人他和这香深有渊源。

姬影指尖轻点眉心，深处蕴藏的扭曲命律轻轻翻滚，细微的疼痛拉扯着他的神经。

……是不是半成品的作用有限啊。

姬影总感觉这身皮摇摇欲坠，随时有被人扒下来的风险。

别尘悬认出他不稀奇。

其他人凭的什么？

他又没跑到大街上嚷嚷：是的我是荧惑，为我而恐惧吧仙君们！

罢了，商飞意先前说过岳州有人以荧惑之名惹是生非。

此举若为试探。

针对的未必是他。

姬影规规矩矩地坐在别尘悬身边，神飞天外，旁人只见他垂眼直腰，似玉竹一根栽在帝君身侧，纵使周围繁华富丽，陈设奢侈讲究，他也未有半点露怯。

几位侍女悄悄打量，互相使了眼色，眼底都有惊艳之色。

来之前几人听说过有关姬影的传言，此人性子极难伺候，鸡蛋里挑骨头都是轻的，麻烦的是总觉得旁人瞧不起他，到处酸言酸语地挑刺。

太清天偶尔有仙君之间互相做媒，共享供奉，或是凡间自发将喜爱的两位神仙凑得成双成对，合并一庙。

兄弟庙、夫妻庙，母子庙，在万万仙人里，算得上屡见不鲜了。

但这些事情和天奴是没有半点瓜葛的。

偏姬影醉酒之后大言不惭，说他日后必定和剑尊首座盛负雪同庙，还将其余向盛负雪递送好意的仙君贬低到一文不值，若非出身时沾了相祖的光，怕是早被处死。

这件事才发生了不久，众人都有耳闻。

先前觉得是这姬影痴心妄想，为何今日再看，却又觉得不无可能……

这当真是奇怪！

“我等便候在外间轮值，若有需要，帝君摇晃殿中金铃便是。”

不相干的人散干净了，商飞意打了个哈欠，他坐姿懒散，有股从头到脚的洒脱不羁，手掌慢拍膝盖道：“姜姒安排了一群小仙子接见，自己却拖着不来见你，不会是没寻到你要的东西不敢来了吧？”

他见姬影眼底流露出茫然之色，笑了声，心道，挺能装蒜。

心底恶意有一瞬间浮现，像猫儿探出爪子钩在他的心尖上，迫切地想让他将眼前之人虚伪的表象扒开，商飞意眼眸微眯，将这股突如其来的**沉沉压下。

直白地靠拌嘴掀了摊子，那是蠢货才会做的。

他要让姬影自己露出狐狸尾巴，不费一兵一卒，让别尘悬知道姬影并非良善，断了这不知从何而起的情深意浓。

商飞意生在王侯之家，自幼锦衣玉食享用不尽，身边环肥燕瘦的美人见得多了。

便说他的生身父母，一个为公主，一个为侯爵，两人感情上如胶似漆，卿卿我我，却不妨碍各自养了满院的宠奴侍妾，甚至有共同寻欢作乐的时候。

商飞意直至离家之前，都泡在脂粉里长大，他志向不在后宅，从未在这些事情上费心，整日闭门，琢磨如何逃出去。

而离家之后，他盯着书摊上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伸出手去，翻阅几本，沉迷入脑，自此以后对于花心滥情更是深恶痛绝。

他怕自己沾了点红尘，便脏了身，没人肯要他了。

至今仍是冰清玉洁的好男人。

不像姬影。

商飞意本打算夹枪带棒的暗暗讽刺，可凝视姬影时，他嘴边的话绕了几圈，变作一句：“千金血，别尘悬委托我和姜姒替他在凡间搜了好些年，我没找到，姜姒前些日子来信，说她寻到了。”

千金血？

姬影稍稍回忆，翻出了脑海里相关的记载。

万年苍木，抛去树皮，钻出直通树心的圆孔，以淡彩琉璃瓶接取流淌出的精华，过程不能见光，方能成型。

对于治疗魂魄有损、心神疲乏极有益处。

姬影忽然看向别尘悬。

别尘悬从容不迫，拾起姬影瘦削手腕，在掌心递了股灵力为他暖身，肯定了姬影的猜测，“是给你的。”

姬影：“……”

夜色降临，姜姒请走了别尘悬。

商飞意在偏殿翻来覆去睡不熟，他心底总惦记姬影，怀疑背着他的时候，姬影藏身于黑夜，闷头做坏事。

越想越烦。

商飞意扑腾起身，大步流星闯进姬影房里，见他果然没睡，揪小鸟似的拎着姬影，嗖嗖地出了门。

踩上星辉搭成的天栈，两人仍在拉拉扯扯，眼看挣不脱，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姬影忍气吞声，“……大人，我不饿的。”

“落花流水宴，平日里都是仙君才有资格赴宴，其上灵食无数，都是大补，带你见世面还不乐意？”

商飞意不肯松开姬影的手，怕一不留神，姬影便借口犯困钻回去，于是两人不得不维持着诡异的姿势到了流水宴上。

忽略旁人的惊讶目光，商飞意手臂一探，借着身高优势压在姬影肩上，他哼笑道，“枕你身上都嫌硌得慌。”

姬影眯眼，假笑道，“是我生得不好，没让大人满意。”

商飞意看他假惺惺的就恼恨，视线在周围逡巡，最终落在摞在一起的数十坛灵酒上，他突然有了个极妙的好主意。

灌醉姬影，让他酒后吐真言！

于是商飞意好言哄劝：

“酒这种东西，特别好喝，尤其是姜姒宫里的陈酿，你在太清天肯定没喝过吧？快尝尝！”商飞意拎起一坛，送到姬影唇边，“听话，我陪你喝。”

姬影扭脸拒绝，义正言辞道：“酒乃穿肠毒药，帝座不曾允许，怎能擅自破戒？”

商飞意哎了一声，“好喝，都是一家人，我能害你吗？怕别尘悬做什么，别告诉他不就好了。”

酒香弥漫，是有些诱人，索性来都来了，姬影慢吞吞地妥协：“那你在里面给我放些糖。”

商飞意怀疑自己听错了：“放什么？”

“糖。”

商飞意：“………………”

他光听见就想吐了！

姬影这什么口味啊！

夜色昏暝，流水宴上，细蕊桃花流经崎岖石景，无人在意的角落，两个长相相同的年轻人坐在一起。

样貌一般端正，身形相差不离，眉目深邃，生着薄唇挺鼻，似两个精心雕刻的瓷偶。

单论长相，两人长得一般模样。

然而衣着打扮上，他们二人却大相径庭。

一人唇上覆两道交错的玄色符纸，身着白底金纹箭袖长衣，坐姿端庄。

一人眼上绕了两圈菩提珠，唇边含笑，斜倚山石，衬得一身宽衣广袖更加随性。

盛氏雪月，双生仙骨。

可惜天不怜这对兄弟，飞升时遭了天谴，造下了一个哑巴，一个瞎子。

两人受邀前来赴宴，和太清天同僚做了些交谈，意犹未尽的众仙围绕许久方才散去，总算还了他二人一个清净。

眼皮上沉甸甸压着菩提珠的盛辜月侧耳倾听，周围流水潺潺，扰乱了他的注意，先前听到的声音，如蜉蝣幻梦，转瞬即逝。

兄弟二人话并不多，何况盛负雪是个哑巴，通常都是盛辜月一人自说自话。

过了片刻，盛辜月感受着奇异的心跳回荡，笑吟吟地问：“哥，她很漂亮吗？你的心自方才起便为她而乱，跳得快从我嗓子里蹦出来了。”

盛负雪唇上的乌黑符纸，挡住了他下半张脸，他不能说话，是以显得这句话没头没尾。

胜在双生心有灵犀，无需他表明心意，盛辜月便明了，语气意味不明地调笑：“可惜了，我看不见。不然便能知道，是谁让我的哥哥都为之心动。”

盛负雪看盛辜月，目光微有谴责，似是让他不要胡说。

“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盛辜月淡淡道：“母亲一直想看你我成家立业，我是个不能人道的废人，难以成事，以兄长如今所成，聘谁为妻，不是那人天降的福缘？”

慎言。

轻微的淡金色字形一闪而过。

盛辜月看不见，但察觉到灵力波动，晓得是盛负雪凌空刻字，“不喜欢，怎么一直看？”

盛负雪闻言，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那个方向，他察觉到失礼之处，迅速地收回了打量的心思，默念非礼勿视。

盛负雪沉默地自斟自饮。

并不是喜欢。

也不是女子。

只是见到此前曾缠着他表白心意的人，今日却仿佛变了性子，同旁人纠缠不休。

盛负雪有些困惑罢了。

他们不熟悉。

所以没什么可在意的。

说不准是对方想开了，本也不是多么深厚的感情，看开了，去喜欢旁人 ，并不奇怪。

盛负雪心底归于平静，又作一潭死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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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无涯·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