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之地,地滚岩浆。
成千上万条铁索深嵌入峭壁,勾起赤金底座,繁复瑰丽的耀目禁咒在其上流淌,幽蓝烈焰蒸腾之间,承载着一座形似重瓣血莲的悬空王城。
赤鬓魔龟伏地,长尾卷起巨大的榔头,猛地敲击铜炉。
万妖高喝:
“尊——“
“鼎铸千秋偕令万世拜寿竞武圣主!”
火光迸溅,随三声巨响过后,伫立在妖魔头顶的王城忽而改换颜色。
自内而外,琉璃金光舒展到城池的每一个角落,莲瓣缝隙间无数灵液似银河垂落。
灵液倾覆之地,齐放异彩,绿意渐生,干涸崩裂的土地生出溪流,围绕王城建立的大小城邦部族,却多数紧闭城门。
此地为九重炼狱。
浑噩天。
老者身披旧衫,站在城墙上,遥望王城。
果然开恩之后,王城里那位便亮出獠牙,压不住杀心,打算再起兵戈。
黑压压的军队集结,肃杀之气直冲九霄,也无怪群妖不敢奔出城去庆贺,老者负手,问旁侧小儿:
“圣主离开多久了。”
“百数之秋,又多三年。”
“……竟然一百多年了啊。”
老者静默半晌,“如今太清天不曾来犯,便内耗至此,他们三分执政,所为也不过都是自身。”
“何时浑噩天能再出一位,圣主那般救世之能人。”老者声音有着浓浓的惋惜,他看着眼前满目疮痍,心底生出的何止是悲切,叹息道:
“现在浑噩天所用的虚构日母、天华灵液,都是圣主遗留下的法宝。倘若哪日用尽了,浑噩天怕是又要回到妖魔争相吞食同类、人人自危的永夜了。”
小儿听腻了这些絮絮叨叨的话,他出生时圣主已经死了,从没见过荧惑,对所谓圣主的统率能力更是嗤之以鼻。
这话百年间听过无数次,耳朵起了茧子不说,他听着父亲吹嘘,都想翻白眼了。
不过是时也命也,浑噩天分裂多年,归于一统是必然,和谁率领,关系不大。
他顶嘴道:“枕苍野承圣主遗志,如今局势三分,但他有一统之心,未尝不可。”
“枕苍野倘若当真有圣主的遗志,又怎会浪费百年……”老头枯朽的双目盯在小儿身上,将小儿看得略不自在,他才缓缓道,
“你投奔他,父不怪你。”
小儿眼神闪躲,没有开口反驳。他确实投奔了枕苍野的阵营,甚至打算游说父亲一道降了。
“父亲,我不明白。若说信服圣主,那圣主所设的圣女如今也站在枕苍野那边,她都未曾公开反对此事,枕苍野不就是命定的下一任浑噩天之主?”
老者眼见王城漆黑旗帜扬起,巨兽怒吼震颤,昭告又一场战事的到来。他目光平静,简短说道:
“百年前,圣主收复我等时,我并不信任他。当日道场聚集了十三位大妖,倘若察觉出他是个仗着悍勇滥杀之辈,待我一声令下,在场的妖便全部自爆,换他一死。”
“在实施计划之前,我对他提了三个问题。”
第一问,我问他:人族势旺,太清天借人道统率三界,自诩天尊,七十二部深陷困局,当如何?
堂下斜倚的漂亮青年薄指撑脸,哪怕周围敌意纷纷涌向他,也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奉我为主,此难自解。”
见他如此无状,老者心底怒气翻涌,冷嘲道:“狂妄。”
青年阖眼微笑,指点香案,给了更狂妄的回答:“不降者,杀。”
老者拍案而起,喝道:“你敢!”
瓜果茶盏满地散落,气氛紧绷,剑拔弩张之际,雪衣青年站起身,随他步步走近,未等第三个问题,接下来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仿佛镶嵌在老者的耳朵里。
“太清天相祖,不仅是压在你们头上的一座巨峰,他压的是众生。香火不尽,仙道不绝,他占位如此之高,是因为天地日月将福缘倾倒向他,太清天,是众修之长。”
“天道不死,这铁律便改不了。”
“而浑噩天深处地心,不见穹光皓月,除了征伐尔等认为的福地太清天之外,也只有攻克人间这两条路可选。”
根根分明的手指按在刀上,半截白狐覆面之下,丹唇似血妖艳。乌黑发丝随他拔刀的姿势,被刀气撩起,在场其余大妖所佩刀剑,在一瞬间齐齐嗡鸣,似渴望,似怒吼。
漆黑绝境里,庞然大物在滚沸群山间若隐若现,以九尾之相,睥睨苍生。
法相虚影闪过,威压似巨浪滔天,将所有不服都碾压作惊惧,荧惑淡然道:
“我能给你们第三条路。”
“归顺我。不必远离故土,不必做人人喊杀的妖邪,日母、月母之余晖,也将长留浑噩天。”
“人间四季、昼夜之分。”
“也在我一念之间罢了。”
老者定定地看着荧惑,“此言当真?”
荧惑轻轻侧首,覆面银饰垂落,狐绒贴上侧脸,他随意扫过在场众人,哦了一声。
“在座各位,有谁值得我说谎。”
其后数年,他果然将一线天光,照进了浑噩天。
而春夏秋冬,也在这片枯燥乏味的土地上扎了根。
小儿听得几乎有些入迷,但对上老者视线时,他又瞬间清醒,不甘心道:“这算什么,道法高些,杀伐果决罢了,换个将军来也行!”
老者摇头,转身走下高墙。
“你去投奔枕苍野吧,但此地城门,绝不为枕苍野而开。我老了,只想为圣主守灵。”
小儿恼恨,低骂了一句:
“守你的吧,我自有法子!”
……
幽谷。
晨光初升时,人声渐起。
流瀑水雾飞溅,激起白雾漫天。散碎玉珠撞入半掩花窗,洇湿薄纸,燃了一夜的榻前幽香悄然熄灭。
烟炉散去余温,轻软衾被垂落半截,朱红绮丽的床榻间,贝母呈珍珠般显露出睡眼惺忪的美人。
眼眸里睡意未散。
商飞意居高临下,站在床榻边。
两臂环胸,手指里滚着一个形状似小八卦阵的挂坠,眯眼盯着姬影看。
姬影顶着他灼热专注的视线,眼皮颤着,颤着,头一偏,眼看又要睡过去。
商飞意登时伸出两根手指,抬起姬影的下颌,唇边刚酝酿着勾起嘲讽的笑意。
姬影便枕在他的手指上,沉沉睡了。
商飞意:“……”
这防备心,未免太差了?
仔细一想倒也不奇怪,一个天奴,修为不精,察觉不出异常才是正常的。
姜姒许是有要事商谈,别尘悬一夜未归,商飞意起了个早来寻姬影,打算找些惹人生疑的“证物”。
真的叫他找到了。
他手上拎着的这挂坠,是个跨界传音的法宝,难得,贵重,以姬影的身份绝对不该有。
毕竟别尘悬在他身侧,是用不到此物的。
只能说明,姬影的小秘密被他发现了!
商飞意两指捏住姬影两颊,捏松鼠似的,将人捏醒了。他心里微有负罪感,手里吊坠一晃,又瞬间重振旗鼓。
姬影迷蒙昏沉,眼底微微浸染薄红,目光慵懒随性,直勾勾看着商飞意。
姬影不说话。
商飞意被静静看着,两根手指上烧起火一般烫了起来,他口干舌燥,稀里糊涂,也直直地看着姬影。
两瓣红梅轻动,活色生香,稍有尖利的小牙随着勾唇的笑意而显现。
商飞意呼吸放轻。
姬影笑了,“凑得这般近,大人,你要吃了我吗?”
商飞意骤然后退,他像夜半撞鬼、不,比夜半撞鬼可怕多了!
他脸色精彩至极,以匪夷所思的眼神盯着姬影,嘴唇几番张合,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草!
等等,冷静,他是来找姬影麻烦的!
商飞意深吸一口气,提起挂坠,冷冷地:“看看,眼熟吗?”
姬影起身,下了床榻,背对商飞意慢慢地解开寝衣:“不曾见过。”
商飞意连连后退,手扒在门上,色厉内荏道:“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我是一个不成婚不会舍身的好男人!你别把我想得太肤浅了!”
走到屏风后,姬影换上常服,闻言探出头来,眼底自然流露出一股迷茫神色。
他微妙地问:“你怎么了?”
商飞意郁闷地闭紧了嘴,站在这里活像个傻子,他几乎想两手在头上乱抓一通,纠结万分,也没什么质询姬影的心思,来去都是一阵风。
姬影换好衣服走出来,商飞意已经跑没了影。
商飞意拿着小八卦吊坠,在手里晃来晃去,一路上遇见了幽谷的小仙子,也腾不出笑脸,只勉强点了点头。
走到一处山石之后,商飞意拎起吊坠,凑近打量,试图寻找到与它主人有关的蛛丝马迹。
忽然,吊坠轻抖,一点灵光闪烁。
居然主动联系他了!
虽然姬影装作不认得,但此物从他身上搜来的,肯定和他有关。为了进一步追寻真相,商飞意谨慎地输入灵力,接了传音。
“……”
“……”
商飞意:“……?”
怎么没人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对面略微压低的男性嗓音传了出来,尾音轻绕人的耳根,颇有些暧昧:“敢放我的鸽子,是攀上别尘悬这高枝儿,便不要我这个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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