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人的瞧不上从来不会放在明面上展示出来,这是尤迦云见过顾栩父母三次之后新增加的认知。
第一次见面是意外,某天尤迦云下班回去,看到两个满身贵气的人出现在家门外,他还上前打招呼,问是不是在找人。
对方不太礼貌地上下打量尤迦云,然后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就走了。
第二次见面是隔天一早,休息日,顾栩又不在,尤迦云本可以睡到下午肚子饿了再起床,回笼觉刚刚眯着,屋外门铃响了。
开门先看到一位很干练的职场女性站在前面,她向尤迦云介绍后面两位是顾栩的爸妈。
是真的很体面了。尤迦云向他们问候,他们尽管勉强但也挤出了一丝笑容回应。
进屋看到不怎么整洁的环境也没立刻黑脸,在尤迦云一边解释着因为这些天加班才没打扫一边给他们倒水的时候,他们让那位职场女性传达不用麻烦,不用倒水。
他们在屋子了巡视一圈,又重新打量一番尤迦云,简短问了一些不熟的长辈通常会向晚辈提的问题——哪里人,哪所大学毕业,在哪里就业——三个问题,尤迦云机械回答完,犹如面试应对HR。
他们没有久留,离开时也很客气地让尤迦云不用送。
第三次见面是当天晚上,也不算见面。尤迦云下楼吃饭,回去时无意看到小区外一辆车,后座的两个人好像就是顾栩爸妈,尤迦云赶忙上楼,把屋子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定一尘不染才松了口气。
不过,门铃响后,只有那位职场女性在。她很礼貌地向尤迦云递出自己的名片,并向尤迦云传达了顾栩爸妈的意思。
不会干涉,无需在意,也不用告知顾栩他们来过,只是,顾栩的职业规划一塌糊涂,希望尤迦云能成熟地为以后的发展做考虑。
她走之前还颇有含义地看了看尤迦云接过去的名片,然后说:“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联系我。”
什么需要?
需要一百万,给我一百万就分手?这个意思?
尤迦云前二十年的生活太顺,同学老师,街坊邻居,兼职遇到的同事老板,连无意中接触到了一个拍戏机会,遇到的都是一群善良可敬的人。
二十一岁认识顾栩,和顾栩恋爱一年,不算太长的时间里见识到很多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事。那个美好的年纪,那股恋爱脑的劲儿,那一向大方又自信却不由得升起卑微感的心情,尤迦云只会无所适从。
是卑微还是屈辱,尤迦云并不能确定,在当时他唯一能做的是,跳过这题先不答,瞒着顾栩也没提。
如果换成现在,那位精干的秘书要是再来递一次名片,说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找她,那尤迦云肯定当场买机票把对方送到自己的咖啡种植庄园参观,不拉着让她投三五百万的绝不放走。
不知道名片放哪了,还能不能奏效。
没想过有一天会提及。开拍之前林栀提了一嘴顾栩的父母,这场戏拍完后顾栩突然问道:“为什么我爸妈去见你这件事,你那时候没有马上告诉我?”
顾栩这会儿的状态还没有完全出戏,神色十分锋利,很凶,仿佛一句话讲完就要拿起剑指人。
尤迦云看着他,提醒了一句:“不说这些吧,你先缓缓。”
是群戏,片场人很多,一声“cut”之后就是人声鼎沸的景象,工作人员在旁边挪滑轨,分别有人在给他们检查妆面、整理服装,身边围满人,其实也不适合再讲。
尤迦云能注意到的是,顾栩望过来的目光正在转为柔和,卸下角色的面罩不是一瞬间,是慢慢淡下来,最后朝尤迦云露出一个很淡的、疏离的笑容。
同样的笑容也用来与工作人员交流,是戏外面对镜头的模样,这样的顾栩似乎才真实,如同他的房子,乍看精致高级,细看冰冷空荡。
顾栩回北京的半天假认真算起来都不能说是半天,只是把他的戏份往前挪,提前拍完了,他在下午三点多才离开片场去赶飞机。
晚上尤迦云收工,要回来休息室的时候林栀从房车窗户探出头来喊他。
林栀早一小时前就收工了,这会儿妆都没卸完,招着手对尤迦云说:“你还记得刘思雨这个人吗,要不要来聊个天?”
刘思雨是当初拍小电影的学姐,之后联系是变少了,但怎么也不会忘记这个人。不过,尤迦云以为学姐是来探班,上了房车才知道是林栀和她在视频。
一坐到手机屏幕前,尤迦云都没顾得上打招呼,先被学姐那头的风景惊讶到,眼前一亮,问道:“学姐,你在哪?”
“挪威!”镜头有些摇晃,刘思雨应该是一边在调整手机的角度,一边说着,“以前经济条件不允许我们走出国门拍世界尽头,现在算是圆了个梦,可以出来走一走地球版图的各个尽头!”
林栀接了句:“你要是晚走一个月,就能看到你们那部世界尽头大热的景象了。”
“那景象我也参与了啊,你们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找我要资源,消息都回不过来。”刘思雨说着,看了看尤迦云,“怎么样,这风景不错吧。”
学姐在室内,背对一扇落地窗,窗外是一处有渔船停靠的港口,再远一点是覆盖在薄薄的积雪下的村庄和山脉。这个时期没有网上常见的极夜极光,吸引尤迦云的是那份安逸宁静,他眼睛一直是亮着的,把学姐身后的景色看了遍。
“是不是下个月雪会很厚,极光出现的频率会更高?”尤迦云问了声,然后看回学姐,又说,“你果然是行动派!我没记错的话,年初看到你的朋友圈还是俄罗斯吧?”
李思雨说:“也就今年才有时间出来走走,我计划在挪威住两个月,现在雨水多,应该是要过一两个月才有机会看见极光。”
“她还一个人去的。”林栀说,“以前上学连想去厕所都要拖两节课等有人陪了才行,我真佩服你现在的行动能力。”
“当你是在夸我啊。”刘思雨脸上有些小得意。
不过,尤迦云认识学姐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敢想敢行动的人了,否则也不会组织一群人自驾走两千多公里拍一个并不打算公开发布的小电影。
他们聊了很久,林栀的妆始终卸不完,聊到现在拍的这部戏,最后不免提及顾栩。刘思雨忘了上次是什么时候见面的,问尤迦云:“我们小队最后一次聚是不是好久了,等我回去找个时间一起聚聚吧?”
尤迦云点头。行动派如刘思雨立刻拿上平板找出当初的小群,没一会儿尤迦云微信就收到新消息。是学姐发的一张挪威风景照。
群里这些年只有春节的时候,很偶然的情况下会有人发一条新年表情包,简短祝福之后就不了了之,小群随之石沉大海。
尤迦云没有换手机,也没有删聊天记录的习惯,往上翻几下就能看到聊天最火热的时期。
“上次聚都六年了。”尤迦云摊开手机说,“去唱歌那次。”
林栀比较好奇的是:“你怎么做到六年前的聊天记录还在啊?手机卡吗?”
“还行,用习惯了。”尤迦云真怕林栀下一句会问他为什么不清一清手机或者换手机。
还好 ,林栀不好奇这种事,更好奇自己微信里最早的聊天记录能到哪里,拿上另一部备用机开始翻看。
刘思雨回忆一番,有些感概地告诉尤迦云:“我想起来了,最后聚餐那次,我们一群人都在说顾栩,顾栩管你管得太多了,拍戏的时候那么有灵气的小孩儿,被他管的连多两口酒都要看他脸色,话也少了,笑也笑不开,完全变成了顾栩自己大学以前备受家庭压制的模样……”
一边听着学姐的话,尤迦云尝试回忆,但太遥远了,对自己有灵气和看人脸色的样子都没有太多印象。
“但是现在看起来,还好,你没变的,跟顾栩也好好在一起,真好。”刘思雨说。
尤迦云要解释没有跟顾栩在一起,但视频聊天以学姐话费不足,不得以先告一段落。
结束视频后,要离开林栀的房车。林栀突然想起来有事要问,喊住尤迦云:“你知道顾栩跟黎勤接触得怎么样吗?本子也递到我这里了,挺不错的,我想接,又担心演黎勤的戏压力太大,顾栩接吗?他要接的话,我再考虑。”
“你应该问他?”尤迦云无力再解释他跟顾栩真不是那种关系。
林栀说:“我前几天问了,他说还在考虑,还没考虑好吗?估计他也跟我一样想演又怕演到最后精神崩溃,黎勤是个不一般的导演,没几个人能健康走出他的组。”
“我上次看了这位导演的《深海危情》,他是真的很会拍压迫感和惊悚,我的观影过程头皮一直紧绷。”尤迦云说完,准备结束话题该下车了,
可林栀又提起:“是吧是吧,黎导真的让人又爱又恨。那天他还跟我聊起顾栩拍《深海危情》的状态,说他那个肩膀当时就伤过,而且顾栩拍到后期好像产生很大的应激,一直幻视自己胃疼脚疼,只能感受到角色的疼痛,真正受伤的肩膀反而不知道疼,都摔脱位了还敢用肩膀去撞墙……”
尤迦云越听脸色越不好,林栀停下话,转而说:“他拍起戏确实很疯,和黎勤很搭,你帮我问问,他要是考虑接了,麻烦他能第一时间告诉我。”
其实应该跟林栀讲一句的,尤迦云并没有这个权限去过问顾栩要接什么戏,最后也没讲又要解释太麻烦了,他只稍稍点了下头回一句“早点休息”就离开林栀的房车。
齐安先回去了,尤迦云到家看到客厅亮着灯并不觉得奇怪。
所以等他进屋一边问着齐安要不要喝酒,却是顾栩回应的:“可以,但我只能喝一点。”
尤迦云疲惫的精神里面吓支棱,回头又看看门:“你怎么进来的?”
门锁密码已经被他改成“123456”这样简单粗暴的数字组合,不过尤迦云在问出口后也才意识到齐安回来了,齐安可以开门。
齐安这会儿正在房间里热火朝天的打游戏,隔着道门,尤迦云都能听见游戏背景音。
他走过去,靠在电视墙旁边,问了句:“你有什么事?”
“等你洗澡。”顾栩也不藏着来意。
“真当我是洗澡工了。”尤迦云不悦道,“而且你都回家了,让家里人好好照顾你啊,需要怎么急连夜赶回来吗?”
顾栩抱着哈哈在给它顺毛,也没抬头去看尤迦云,低头说着:“回去只是汇报工作,安抚一下老人家的情绪,家里没有能‘好好照顾我’的人,晚饭都是在机场吃的。”
“这么惨?”尤迦云想幸灾乐祸来着,没用对情绪,有些说不上来的心酸,又问了句,“吃什么?要不要再吃点?”
“你不是要喝酒,我可以陪你喝一点。”顾栩说。
尤迦云想说,算了吧,跟不会喝酒的人一起喝很没意思。不过只能是想想,只能是脸上写满不悦和不在乎,但实际行动全在配合。
家里只有酒,没有什么吃的,尤迦云开了一罐冰啤酒递给顾栩,然后再给自己开一罐,盯着顾栩看,大有“看你能喝几口”的挑衅意思。
顾栩没动,拿在手上当摆件。
尤迦云说了点在林栀房车上跟学姐视频的事,很不经意地提到最后一次聚餐,问顾栩:“最后一次聚餐,是不是在你拍《深海危情》第一次休假回来的时候?”
顾栩摇头说不记得。
“林栀说你如果要接黎勤的本子,记得第一时间告诉她。”尤迦云又说,“这个黎勤导演拍戏真的很疯吗?”
“不算疯,是很擅长调动角色的情绪。”顾栩说完,问尤迦云看过黎勤哪几部戏。
尤迦云不准备聊电影,而是说:“我见你爸妈三次,也是在那段时间。”
“猜到了,那段时间我妈突然联系我,叫我尽快搬离当时住的房子。”顾栩最终放弃拿着啤酒,放回茶几上。
“那部戏拍得够不顺的,里里外外哪都惨。”尤迦云要嘲讽来着,依旧用错情绪,变得好像有些遗憾。
如果每一件事都拆开,不集中发生在同一个时期,或许最后的结果会所有不同。
但这种结果难以预估,热恋时期的尤迦云并不确实自己能不能长久接受顾栩的管束,或许到第二年第三年就疲了,像大部分很想脱离家庭管控的青少年一样。如果他们的恋爱要面临那种局面,势必会以决裂收场。
可恋爱的第一年,正处于愿打愿挨的阶段,尤迦云享受着那样的管束,觉得那是甜蜜的枷锁。那个时候的分开是遗憾。
不具备丰富的处事能力,自尊心又强,所以在那个时候遇到不能驾驭的角色,顾栩只会埋头直撞南墙,最后导致拍戏和生活都崩盘,他开始自暴自弃,质疑自己的工作,质疑自己爱人的能力。
哪怕再过个一两年,等他有更多的拍摄经验后,面临同样事情大概就不会那么无力。然而事情发生在恋爱的第一年,所以分开是遗憾。
是日后每次想起来都会充满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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