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冷。

真冷。

自从陈处宁过了院试那年冬天,顾玉莹记忆里还没被这么狠狠地冻过。拾英给拿进来的百蝶毛毯倒是挺厚,只可惜裹在身上不够贴身,阴寒的冷气顺着缝隙爬进来,晾在毛毯外面的膝盖和腿仍是觉出一股子冰寒。

好在顾玉莹一点不怕。

她点着了蜡烛,又把两角的大红烛引燃。祠堂上面挂着金边的“德泽流芳”匾额,下面的黑榉木长案放着香炉。香已是燃尽了,炉里全是香灰。烛火的影子晃晃悠悠映在敞开的门板上,外面的雪飘进来,正好落在蒲团旁边。

顾玉莹把拾英给的所有蜡烛都点着了,她自问心无愧,不惧鬼神,却怕看不见光。于是把蜡烛自左向右高低不一都蹲住,一时照得满屋明亮。又见灵位供台上至高曾下至平辈,顾玉莹眼明心亮,一眼看见自己父亲的灵牌,红木金字写着“先孝顾府公讳淮景往生莲位”。

这就是她的父亲了。

顾玉莹走回去趴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没想到重活一世,她还是连父亲的面也没见着。她又给父亲上了三支香,祠堂空荡阴寒,三点火光升起细弱的烟线。顾玉莹关了门,把拾英给的绒垫放在蒲团上,安安心心跪了下来。

今日的事的确是她大意了,谁也不想陈淑怡会来这么一出。可事已至此,她空有前世的记忆,却也是无可奈何。毕竟两家多年的世交之谊,不能因为她一个孩子坏了。何况陈淑怡伤得又重,且不说万一有个好歹,即便没有好歹,至少得给陈家一个说法。

所以罚是必罚的,顾玉莹对这点没什么想不通的。只是她没想到的,却是陈处宁。

陈处宁……

想到他那双无光的眼,暗得像化不开的浓墨。顾玉莹俯下身子,沉沉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他是否有前世的记忆,也不知道他此举出于何种心思。陈处宁就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无论怎么对待都是错的。可顾玉莹虽不想接他的人情,却总是不愿见他受屈。而这不仅因为他们有前世恩情,也不单因为他待幼时的自己好……

门窗并不严实,寒风断续地滋进来。烛火噼啪地燃着,淌下一行行红泪。顾玉莹身后的影子被拖上墙,白袄红裙被笼在阴影下。

冻得手脚冰凉,她只好把额头抵在蒲团上,捂着两个生凉的耳朵尖,使劲地弓起身子,把自己蜷成一个球。

这还是在陈家养成的习惯。

顾玉莹自嘲苦笑。

若不是嫁给陈处宁,她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受冻是什么滋味。因为冷,她每晚早早上床,却总是迟迟入睡。而到隔日起来,连盆里的水都会结一层薄冰,整个屋里更是没有一处暖和地方。

再到后来,顾玉莹白日也不烧炭了。那时候院里的下人几乎都被她打发走了,她就整日坐在南边棂窗下的罗汉床上,一个人半冷不暖地隔窗晒太阳。琢磨着还能省点什么,好再攒点钱给陈处宁买药。

现在想来,那情景倒像刚嫁过去那会儿,总见陈处宁沉默地靠在廊椅上,仰头看天看阳光的感觉。

风声呼啸着穿堂而过,顾玉莹放远的思绪猛然抽回。

这会儿身前身后无一人,只顾家先祖的排位有灵一样盯着她的后背。太冷了,石壁木柱都冰得要渗出水来。火光虽多,却照不散阴影,也照不暖人心。

是了。

顾玉莹的心间突然就亮了一片。

她到此刻才忽然明白,为什么她对陈处宁总是心软——

因为他像自己。

而此时的顾家祠堂外,寒风凛冽,雪骤如舞,却丝毫挡不住顾容礼疾行的脚步。

顾玉莹自五岁被接回顾家,大病小病不断,顾老太太亲养了几年,总算是活泼健康了。因而顾容礼十分担心自己父亲这一罚,会把小丫头压下去的病灶都给勾出来了。倘若顾玉莹因此病了,老太太把这事怪在顾淮仁头上,只怕他们的母子关系会更雪上加霜。因此顾容礼心中谋断,早点把小丫头领回来,反倒是在帮父亲。

顾容礼带着几个下人,很快来到了祠堂外。上了月台却见拾英翠英几个都站在外面,满身白雪,目视院中,面色凄楚。

“四妹跪了多久了?”他一边向祠堂走一边远远问道。

拾英几人闻声猛然回头,看到来人是他喜出望外,忙三两步迎上来,跟在身后红着眼道:“三少爷,四小姐跪了快有一个多时辰了。”

“这么久?”

顾容礼吃了一惊,这小丫头平日里不是挺会投机取巧的吗,怎么今日罚跪她又变个老实木头。急带了一个挑灯的小厮,迈大步进了院里。

而过了天井走到前堂,照见墙上的挂画牌匾,半明半暗显得阴森诡异,连挑灯的小厮也被寒风刮得倒抽一口冷气。顾容礼急忙绕过前堂,奔至后院,但见祠堂的门关着,窗棂纸上闪动着暗淡的烛光光影。

“四妹!”

他穿过院子,一把掀开了门。低头却见往日里张牙舞爪的小丫头,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埋头窝在地上。黑亮的头发遮着脸,头发后面的毛球无力地耷拉着,虚弱得令人心酸。

“四妹,起来了。”顾容礼心疼地蹲下身,轻摇了摇她的肩膀。

顾玉莹闻声,懵懵地吸了吸鼻子,缓缓地转过了头。她的大眼睛空洞而失神,向来红润的脸颊失了血色,嘴唇也因寒冷干燥皱裂。

只是神色里却没有一点委屈。

同样的没有伤心,也没有难过。

“三哥。”顾玉莹趴了许久,冻得半昏半醒,想得忽远忽近,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反应过来,脸贴着地,很是平静地问,“你是来接我的吗?”

顾容礼给她理了理头发,点点头:“嗯。”

顾玉莹竟是莞尔一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

顾容礼心头一哽,看她的样子却很是担心,想了想道:“我若是不来,你回头又会说我不是个好哥哥了。”

“哎呀,我那是跟你说着玩呢。”顾玉莹这才爬起身来,说话间眉宇里渐渐有了活气。可站起来的时候却腿软得很,踉跄了一下被顾容礼扶住,再牵着也是走得东倒西歪。顾容礼只好给她裹好衣服,背着她出了祠堂。

拾英几个一直心焦如焚地在外面踱步,抬头见顾容礼出来了都是高兴,再看顾玉莹却是被背出来的,纷纷跑上来问是否身体不适。

拾英给二人撑开了油伞,翠英却哭得比拾英还狠,只道自个今日不该回家去了,留得顾玉莹在这受了这些委屈。

顾玉莹有些无奈,趴了一会儿渐渐有了些力气,淡淡道:“你怎么就知道是我受委屈了,真正受委屈的人还昏迷不醒呢。”

翠英拿着手帕掩泪道:“谁管她陈家小姐,我眼里就姐儿一个!”

顾玉莹有些心酸道:“若真是我推了她呢?”

翠英坚定道:“若真是姐儿推了她,那也定是她先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顾玉莹不置可否地一笑,因这毫无保留的信任,心头很是温暖。

说话间顾容礼已经背着她下了月台,一行人沿甬道向大院的旁门而去。顾容礼想把郑姨娘屋里的事告诉她,刚开口说了两句,听得顾玉莹轻软道:“三哥停一停。”

“怎么了?”

小丫头扭着要下来,顾容礼只好弯身,把她放在了地上。却见顾玉莹转身就往反方向跑去,顾容礼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路那头竟然站着个不声不响的人。

陈处宁就这样默然站着,看那只小兔子向他蹦蹦跳跳跑了来。她穿过纷飞的大雪,穿过岑寂的寒冷,跑到他身前抬头,双瞳水亮,玲珑可爱,瞬间就照亮了这一片天地。

拾英等人拿着灯跟了上来,顾玉莹仰头看陈处宁。他没穿外袍,身上只一件单薄的直缀,也没个下人跟着,他就一声不吭站在这里。若不是自己直觉回头,难道他就这么看着他们离开了?

顾玉莹瞧见他右臂上挂的,似是祖母的斗篷,指着问到:“处宁哥哥,这是祖母让你给我送来的吗?”

夜色暗黑,陈处宁的脸背着光,越发地看不清楚。他很是迟缓地点了点头,声音暗哑:“嗯。”

顾玉莹眨眨眼道:“那给我吧。”

陈处宁便伸手,翠英跟着上前要接过斗篷。然而他并不是要把斗篷递过来,却是将衣服摊开来,自个弯腰披在了顾玉莹肩上。

翠英只好退了回去。

他又动手给顾玉莹戴帽子。很是细致地先压住她的头发,戴好了又给她系上带子。里一层外一层。顾玉莹借着身旁火光看清了他的脸,仍旧没什么起伏,平静如常。只是手擦过耳畔,不经意指尖轻触,竟比自己的脸还凉。

他应是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

顾玉莹不由得感慨。

明明是这样温和的人,最后却变成那种冷嘲热讽,漠然无情的样子,这里面不能不说没有自己的错。既是如此,前尘旧事已过,又何必再纠结是谁欠了谁呢。顾玉莹看着他肩头不肯化开的落雪,想到他一向是畏寒的,抬手要帮他拂去。

手刚刚抬起,却听他松了带子极轻声道:“莹儿,对不起。”

……

这一句来的很不是时候。

顾玉莹突然就有些语噎。

正好顾容礼走了过来,和陈处宁眼神致意过,跟她道:“穿好了就快走吧,别让祖母等久了。”

顾玉莹回身牵住顾容礼,听他含些笑意道:“不要三哥背你了吗?”

他是刻意想让自己放松些,但顾玉莹并没理会,只边走边平静问:“三哥,你方才说大夫来看过,怡妹妹如何了?”

听得她十分严肃,顾容礼也敛了笑意,应道:“大夫说,还得看明晨服了药,醒不醒了。”

“若是不醒呢?”

顾容礼轻点下她的额头,有些惆怅道:“不醒你的麻烦就大了。”

顾玉莹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十来人过了偏门,寒风有了阻拦,吹得不那么放肆了。陈处宁跟在后面,压着嗓子咳了好几声。顾玉莹听见了,终究是没说什么。

顾容礼又问:“四妹,淑怡到底是不是你推的?”

顾玉莹目视前方摇头:“不是我推的。”

顾容礼想了想道:“四妹,一会儿见了祖母,是什么就说什么。”

顾玉莹点点头,语气平稳:“我知道。”

她倒是看着没有一点慌乱,好像什么后果都能受得住一样。顾容礼不由得叹气,这少年老成的心思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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