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走快速通道那些特权阶级也一样得死......”
这是哲学系准毕业生唐慈,在她意识消散前,挤过所有恐惧和剧痛,最后、也是最清晰的一个念头。
几分钟前,她还在为游乐园里那刺眼的“快速通道”标志而愤愤不平。
“凭什么?就凭那几个子儿?”她对着同行的室友,声音拔高,带着论文答辩后的亢奋和长期积累的愤怒:“看看!活生生的阶级特权!连玩个过山车都要分三六九等!这合理吗?公平吗?”
室友用力拽了拽她的胳膊,压低声音:“唐慈!你魔怔了吧?冷静点!出来玩呢!”
“我魔怔?明明是这个世界病了!”唐慈梗着脖子,被推搡着坐进了普通通道排来的过山车座位,扣上安全杆时还在不甘心地嘟囔,“……形式不平等,就是实质压迫的体现……”
然后,是引擎的轰鸣,是失控的爬升,是风灌进喉咙的窒息感,再然后——是过山车突然断裂时那令人牙酸的尖啸,是骤然失重、五脏六腑都要被甩出喉咙的恐怖下坠!
绝望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撕裂空气。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前的瞬间,在那极致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失重感中,唐慈却喃喃自语:“这很好,很公平......”
伴随着最后一个念头带来的逻辑自洽而感受到的幸福,唐慈的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
......
再次恢复了意识的唐慈感觉自己还在飞。
不是那种随着游乐场过山车断裂,被失控甩飞、骨头都要散架的恐怖下坠。不,这次是悬浮,是被包裹着飞,有一种奇异的、带着韵律的失重感。
冷风呼呼地刮过唐慈裸露的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但身体接触的地方却很……柔软?像是被什么人紧紧抱着。
鼻端浮动着一种冷冽的、带着点甜腻的玫瑰香气,很淡,但固执地存在着。
这梦还挺……有质感。
唐慈模糊地想,意识像沉在粘稠的糖浆里。
刚结束论文答辩的地狱,和朋友们去游乐园疯玩,然后……突然断裂的过山车?对,那该死的、撕心裂肺的失重感,金属扭曲的尖叫……接着就是一片漆黑。
现在这个,大概是大脑在补偿吧?被仙女抱着在夜空飞翔什么的……唐慈几乎要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怪诞的浪漫里。
就在她试图让这荒谬的梦境更舒适一点时——
轰!
不是声音,是感觉。
仿佛有人在她颅骨里引爆了一颗小型炸弹,又或者强行撬开了她的天灵盖,将一整桶滚烫的、粘稠的、散发着霉味的记忆浆糊硬生生灌了进去!
尖锐的神经痛从太阳穴炸开,瞬间蔓延至整个头颅,让她几乎要尖叫,但她的嘴却被堵得严严实实无法发声。
她只能被迫接受一段段破碎的记忆画面如同失控的洪水猛兽,咆哮着冲垮了她的意识堤坝。
斯嘉丽......这些记忆属于一个叫斯嘉丽的修女。
年幼的斯嘉丽生活在一个永远灰蒙蒙的小镇,空气里飘着劣质煤灰和绝望的味道。
唐慈在记忆中看到一个狭窄的石屋,那里拥挤地住着很多人,应该都是斯嘉丽的亲人们吧......但他们的脸模糊不清,只有那一双双眼睛,永远燃烧着一种狂热又冰冷的虔诚。
墙上有一幅硕大的、模糊不清的、仿佛由灰烬构成的抽象符号,那是灰烬之主的圣徽。
在这个石屋子里,麻木的亲人们在餐前、睡前、任何时候,嘴里念叨的都是关于“大湮灭的圣洁”、“旧世的腐朽”、“唯有化为灰烬才能纯净”的低语,这些背景噪音就像精神污染一样,日积月累地渗入年幼的斯嘉丽的骨髓。
不出意外的,斯嘉丽也逐渐长成了她家人的模样,十岁时她进入了修道院,那是个比家更灰暗、更压抑的石头盒子,在那里的岁月是褪色的——
粗糙的灰色修女袍磨蹭着稚嫩的皮肤,冰冷的水桶,永远扫不干净的灰尘,跪在硬石板上麻木地重复着那些令人窒息的祷词:“赞美您的毁灭……宽恕我的软弱……”
世界被压缩在修道院的高墙之内,外面是什么?不知道,也不重要。
唯一重要的是“灰烬之主的意志”。
斯嘉丽就像一颗被精心打磨的小零件,被嵌入灰烬教廷这架庞大、冷酷、散发着坟墓气息的机器里。
虔诚?或许吧,但更像是一种被彻底规训后的、深入骨髓的习惯性服从——思考是多余的,外界是危险的,唯有教廷的训导是唯一的真理。
两个月前,油腻肥胖、脸上时刻挂着虚伪恶心的假笑的汤姆神甫把斯嘉丽叫到跟前。
他夸赞她“像炉膛里的余烬一样可靠、纯净”,然后,轻描淡写地,像在分配一份最普通的杂役,将她打发去了地图上遥远的、用粗红线圈注的“铁律王朝”边境小城传教。
没有解释,没有援助,只有一句“为圣火开拓前路”。
斯嘉丽并不知道铁律王朝是大陆七国里最排斥教廷势力的国家,就算知道她也不会反抗,她心中甚至从没有过反抗的念头。
接受了神甫的任务后,她只有一种被选中的、混杂着恐惧和病态荣耀感的麻木。
然后她就出发了,苦行僧般走了两个月,双脚磨出血泡,睡在泥地里,啃着吃了一辈子的黑面包,终于抵达那个叫“渡鸦隘”的边境小城。
这里个荒凉的地方不被灰烬之主的神恩笼罩,因此,人们看向她的眼神并不算友好。
但是斯嘉丽不在意,进城后她找了个最便宜、散发着劣酒和呕吐物酸臭的破旅店住下,至此,她疲惫的旅程终于结束。
但斯嘉丽没想到的是,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走马灯一样,唐慈很快看到了斯嘉丽最后的记忆碎片,她甚至感受到了那股濒死的冰冷和绝望——
那声凭空响起的、毒蛇般的女人冷笑......
后背心脏位置那爆炸性的剧痛......
栽倒在地板上,粗糙的木纹在眼前放大,嘴里全是铁锈味……
那个墙角浮现的、全身包裹在黑色里的冷漠身影,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还有那句刺入灵魂的嘲讽:
“你快死了,你的神在哪里?”
......
记忆的洪流戛然而止。
唐慈的意识在剧痛和信息的泥沼中挣扎出来,像溺水者终于冲破水面,剧烈地、无声地喘息着。
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粘在粗糙的布料上。
玫瑰香气还在,冷风还在刮,身体还在飞行状态中被抱着。
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不是梦。
这个冰冷、残酷、带着血腥味和玫瑰香的现实,不是梦。
她穿越了......
这个念头带着彻骨的寒意,清晰地浮现。
她不再是哲学系学生唐慈,至少不完全是。
她是斯嘉丽,一个被洗脑了一辈子的灰烬教廷底层修女,一个刚刚在边境旅店被神秘杀手一刀毙命的可怜虫。
她脑子里塞满了十八年灰暗、压抑、除了宗教狂热外几乎一片空白的记忆。
新世界?
唐慈强忍着混乱和不适,努力梳理着斯嘉丽那单调、刻板、信息量少得可怜的记忆碎片。若非这次被“发配”的旅途,斯嘉丽的世界恐怕只有修道院方寸之地。即便跋涉两月,她也只是埋头赶路,对外界视若无睹。
唐慈拼尽全力,最终也只拼凑出极其有限且模糊的情报:
灰烬教廷,盘踞在大陆中央的银隙圣地。其神学架构,在唐慈这个受过系统哲学训练的头脑看来,充满了逻辑漏洞和原始蒙昧,粗糙得近乎可笑。
然而,在百年前一场被称为“大湮灭”的灾难后,它却如同汲取了化肥的藤蔓般疯狂滋长,成了众多新成立国家从上到下的精神支柱。
按照教廷的说法,由灰烬之主主导的大湮灭彻底“净化”了大陆过去的腐朽文明,之后教廷五芒星议会的主教们根据“神启”,在银隙圣地周围,扶持了七个新兴国家,并做主“帮”他们划分了疆域。
本来七国都奉灰烬为国教,但铁律王朝上任君主亚瑟——在唐慈看来简直是位敢于挑战神权的勇士——在十年前突然颁布法令,驱逐了铁律王朝境内所有教廷人员。
去年这位君主毫无预兆地崩逝,他唯一的儿子朱利安继位,并十分“头铁”地延续了父亲政策。
虽然朱利安目前还活得好好的,但其他信仰灰烬之主的国家民众都幸灾乐祸地对他的寿命长短持悲观态度……
当然,以上这些“八卦”,绝非斯嘉丽这种被彻底洗脑的工具人会主动了解或思考的,全是唐慈从她记忆角落里那些模糊不清的他人闲谈中,像考古一样艰难挖掘、分析拼凑出来的。
穿越到这样一个近乎“思想白痴”的人身上……唐慈简直想扶额长叹,这开局难度堪称地狱PLUS。
回忆起斯嘉丽这一路艰难的旅程,先是穿过了洛芙拉联合王国的西部、又走过霜颅氏族的南疆,最后翻越了险峻的黑脊山脉,才抵达铁律王朝的渡鸦隘。
沿途的景象,无论是城镇还是乡村,都基本一比一复刻了斯嘉丽灰暗的家乡,虽然最后抵达的渡鸦隘还多了点活气儿,但也好得有限。
各国贵族老爷们的高墙深院的建筑风格不同,但都不约而同的隔绝了泥泞与苦难,宛如世外桃源;而底层人,他们长着一张张和斯嘉丽亲人神似的麻木面孔,他们的生活只有沉重的劳作、冰冷的祈祷和在泥泞中无声的挣扎。
关于这些可怜人,有太多带着血腥味和绝望气息的记忆片段在唐慈脑中不断翻腾:
路过洛芙拉联合王国一个破败小镇时,斯嘉丽曾看到一位枯瘦如柴的农妇因交不出“信仰奉献金”,被修士在教堂前的阴影下当众鞭笞,肿胀的鞭痕深深刻在褴褛衣衫下的脊背上,周围跪着的村民眼神空洞,只有低声的祈祷......
不久后,在霜颅氏族领地下的一个矿区内,唐慈跟着斯嘉丽的视角又看到惨绝人寰的一幕——在野蛮的士兵们屠杀了交不出税的一家农户后,高头大马上的征税官随即便从邻居家吓傻的孩子手中,毫不留情地夺走了那仅剩的一点存粮......
类似这样的人间惨剧,在这片异世大陆实在是太过寻常。
因此,沉浸于斯嘉丽的记忆越深,唐慈心中怒焰便燃得愈烈,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因愤怒而加速奔涌的声音。
这感觉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熟悉的是那深入骨髓的对不公的憎恶,陌生的是这憎恶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具象地呈现在她眼前。
这不是网络上只能敲键盘批判的历史案例,而是活生生、血淋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现实!
但换个角度想,这……这不就是她以前幻想过的、最理想的战场吗?一个活生生的、亟待被批判的旧世界!
被怒火烧起来的使命感,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在唐慈胸腔深处猛然苏醒、翻涌,像极了她前世深夜刷到一篇针砭时弊的文章后,忍不住在寝室床上虚空挥拳的冲动。
她终于不用再对着虚无缥缈的赛博空间和那个无力改变的现代世界,徒劳地敲打“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了!她那积攒了二十多年、在象牙塔里无处安放的理论激情和批判欲,终于找到了一个真实的、可以倾泻的目标!
去他的“毕业即失业”!去他的“文科无大用”!通通滚蛋!
可是......
唐慈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她的脑中蓦然浮现出斯嘉丽磨出血泡的脚、啃了一路的黑面包、以及教会触手所及之地那些普通人麻木又灰暗的脸庞。这些冰冷的现实,如同一根尖针,瞬间刺破了她短暂的、近乎病态的亢奋。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可她现在是谁?一个刚被捅死的底层修女,手无缚鸡之力,身无长物,还被一个不明身份的家伙抱着在天上飞!下一步是生是死都未可知,她拿什么作为?
退一万步讲,就算现在处境安全,她能做的似乎也实在有限。
想批判......可她最有利的“武器”——键盘在哪里?
想联合......联合谁?是联合那些看到她身上灰袍就面露厌恶的铁律王朝边民?还是联合那些像斯嘉丽家人一样,眼中只有灰烬之主的狂热信徒?
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试图宣讲时,对方眼中那呆滞、困惑,甚或充满敌意的目光。
“改造世界?唉......”
一股熟悉的、面对宏大命题时的无力感悄然爬上心头,唐慈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它们沉重得压得她喘不过气,又遥远得像天边的星星。
光是想想那可能需要的漫长斗争、无尽危险和难以想象的付出,就让她本能地想回到安全得多的现代世界。
问题是,她大概回不去了......
“唉……”一个微弱的叹息在唐慈意识深处响起,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认命的疲惫,给自己找了个最俗套的台阶,“能咋整呢,来都来了,好歹先搞清楚抱着我飞的是谁,落地了能不能活过今晚......总不能真躺平等死吧?那不是白穿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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