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了缓心绪,想起百里屠苏提及的这件事,陵越感到,百里屠苏应该不会白白地提起这件事。
这件事的背后应该还藏着一些别的东西。
想了想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陵越隐约有些猜测:“...屠苏,你提起此事,可是与你那天下午的强颜欢笑有关?”
百里屠苏眨了眨眼,那杏眸一瞪:“...师兄,你...你怎么知道...”
“我将你放进了心里,你的一切都很重要,我怎生会不知道你是不希望我担心,这才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陵越反手按了按百里屠苏的手背,浅浅笑笑。
略略敛了敛眉,又轻轻摇头,眼中全是一种自责与心痛交织:“你以为你小时候一味的讨罚,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吗?屠苏,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你心头的愧疚是消失了,可师兄却若遭遇凌迟之刑?这可比钝刀割肉都疼~每次,我都希望你喊停,都希望你莫要逼着我罚你,莫要让我违背自己的心。可你次次都嘴硬,次次都非要这么折磨我们彼此。你不知,每次遇见你这般模样,师兄简直若坠无底深渊。屠苏,师兄早就说过,无论师尊或是师兄为了你做了什么事,那都是我们心甘情愿的。师徒如父子,这做父亲的为子女付出,哪有计较的?我们是爱人,这爱人之间为彼此付出,哪有去计较的?”
深重地叹了口气:“你有时当真让师兄左右为难。”
百里屠苏完全没想到,无论他在想什么,竟然陵越都知道,然而他还不撞南墙不回头,下意识地就想要道歉:“...师兄,对...”
陵越却哼了一声:“嗯?”
百里屠苏一凛。
这才想起,陵越说过,他不需要对其说对不起。
连忙收了话头的同时,手也缩了回来,低着头,开始折磨起了衣角,声音小得就像没开口似的:“...师兄,那晚...那晚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时隔多年,竟然听到这么一个事情,陵越一时有些怔然。
想起之前,他与红玉说过,他觉得,失去记忆的百里屠苏,经历单纯的百里屠苏,不可能会有那么令他心惊的眼神。
此番,再一听百里屠苏这话,陵越不由在心头叹了口气。
源头终于来了。
若是如此,那很有可能...那时百里屠苏就受到了影响。
在这种假设成立的情况下,那岂不是当初师尊并没有骗他?
师尊说过,百里屠苏唯有强大起来,才能掌控焚寂。
且随着百里屠苏的长大,修为的提高,那空明幻虚剑剑印的力量会渐渐变弱。
那岂不是...
如此说来,那玄古居应当也确实是为了镇压百里屠苏的煞气,耗尽了灵气,这才...
当年,他还曾在心底里怨怼过此事。
现在想想,他当年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师尊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他们好啊~
他在狼心狗肺些什么呢?
这...
果然还是那明黄色的遗存吗?
深入骨子里的“总有刁民想害朕”吗?
这...
想起有些事,陵越的眼底掠过一丝暗色。
勉强定了定神,陵越看向百里屠苏,问道:“什么声音?”
百里屠苏抬起眼来,十分肯定:“一段琴声和一段吟哦。”
这倒是引起了陵越的好奇:“哦?”
与此同时,也让陵越想起了那个在安陆村河道中的可做琴弦的冰蚕丝,以及某个能够奏出仙乐的人。
但陵越并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说起当年的事,百里屠苏不由皱了皱眉头:“我...未曾习过音律,也不知道那具体是怎样的一段乐曲,只是知道应当是一段琴声。那段琴声听来十分的逍遥自在,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含着十分浓重的悲伤。我...感受不到一丝轻松,而是感到一种压迫感极重的悲恸,我...我好难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就听见了一段吟哦: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我感觉,我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这么一段吟哦伴随着琴声,有一些像气音,但却又十分的合乎那首曲子。我...说不清我当时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只是回忆起来的时候,觉得是听见了的。但我也在想,是否是因煞气发作,所以产生了幻听。我...我觉得,哪怕是现在回忆起来,也像是掉进了冰冷的海水里,像是要窒息。我...”
说着说着,百里屠苏的声音甚至发起了颤。
足见当时的那种悲恸到底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陵越略略一忖,道:“可以用树叶尝试着复原那首曲子吗?”
百里屠苏睁大了眼:“...师兄,你怎么...”
会用树叶和音一事,其实之前他也不知道他会。
那次,是在欧阳少恭的琴声之下,他有所触动,这才随手捻了一片叶子来和。
倒是没想到,他从未接触过音律,却能够准确地与欧阳少恭合奏。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件事,他跟欧阳少恭之间亲近了很多。
这件事,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自是对陵越知道他有这么一个技能而感到惊讶。
陵越实在是有那么一点哭笑不得,右手一抬,剑指一夹,不远处的树上便有一片树叶穿越结界,立刻被陵越给夹住了:“你该不会真的当师兄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吧?”
忽而,陵越又有些明白,百里屠苏为什么那么惊讶了。
也是。
要搁有人盯着陵阳,要搁有人盯着陵逸这些人,这些人早发觉这些“眼睛”了。
哪怕这些人所行使的功能只是“不经意地看”。
这些人也能够察觉,他们应该处在某种视线范围以内。
而这百里屠苏,其实原本依着那种敏锐,是应该感觉到的。
但奈何确实单纯,便根本不知晓,有些看似不经意的目光,实则是有意识地收集讯息。
不过,像涵素那个模样,都被那些“眼睛”给搜刮得就差掀了老底,他似乎也不该怪罪百里屠苏没有警惕。
若是非要说的话,只能说是陵阳手下的那一帮家伙儿确实厉害——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收集无数有用的讯息。
如此,回去了,是不是还应该给陵阳加个鸡腿呢?
哎~
现在想想,会不会是他...做错了?
他给了百里屠苏太多太多的保护,也不愿百里屠苏进入天墉城的权力体系。
哪怕是后来,他都稳居这代执剑长老之位,他也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如此之下,百里屠苏怎么会发觉,那在翡翠谷总是与其攀谈的风晴雪,实则是另有目的的?
如此之下,百里屠苏怎么会发觉,欧阳少恭的每一次接触,都是别有用心的?
怎么会发觉那九头蛇之局实则是姑获鸟之局的重演?
目的是第一次与红玉姐交手的那个黑衣人发觉焚寂被困剑阵,除了设置下剑阵的人,就只有他百里屠苏这个和焚寂之间有着特别联系的人,才能以外部的力量来解开焚寂身上的桎梏?
呵~
或许,他也是同样的傻。
当年,他也没有看出来对方的每一局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算不算是对方给他们师兄弟上了这江湖险恶远之于庙堂险恶的课?
陵越的心头,忽而感到无限的悲戚。
但面上却是从容地将手中的树叶往百里屠苏那方一递。
百里屠苏眼睫打着颤,缓缓拿过:“原来...原来师兄什么都知道吗?”
陵越也不隐瞒:“否则,你以为师兄真能那么放心地离开天墉城吗?”
眼眸中蓄满真挚和难以撼动的坚定:“你的煞气有了变化,师兄不怕你伤了别人,就怕你伤了自己。”
百里屠苏因陵越的话,这心一时跳得飞快。
各种各样的情愫在心头齐头并进,令他都一时分不清,他到底该是何种感受。
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打翻了五味瓶吧~
陵越柔和了眉间,眼眸中尽是期待:“来~试试吧~”
百里屠苏浅浅点了点头:“好~”
尽量将那五味杂陈先放进一个盒子里,搁在其他地方去。
全身心地尽量去回忆那一首曲子。
在回忆了个大概之后,这才将树叶放在了唇边。
闭上眼,将那曲子给陵越复原。
陵越暂时也没了其他的想法,只剩了凝神细听。
曲终,百里屠苏睁开眼,看向陵越,略有一丝忐忑:“师兄,如何?”
陵越也看向百里屠苏,十分肯定:“不是这首曲子的词。”
此刻,陵越在内心中,倒是非常感谢曾经幼时学过音律。
也感谢紫胤留给他的课业也不是特别的多。
他还有时间去翻阅玄古居中的那些藏书。
虽然自前往昆仑山之后,他几乎叫做是再也没有碰过琴,但到底那份底子还是在的。
否则,他现在也无法做出这样的判断了。
与此同时,他也感谢他的童年过得那样辛苦了。
那时,几乎是起早贪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
若不是虎子的纠缠,他...其实都不知道玩是个什么模样。
倒是幸好那些年在太傅的严格下,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虽说后来去了昆仑山没有中断对那些诗文的学习,但始终无论是紫胤,还是天墉城,都没有将这些东西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倒是他,偶有时间,还是愿意去钻研钻研的。
此次...
若是有陵芝在,恐怕会比他判断得更加快速准确。
倒也少了些浮动。
不过,只要大致方向没有问题就行。
看起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自有缘法啊~
一瞬之间,百里屠苏有点迷糊了:“这是...”
陵越索性给出一个相对详细一点的解释:“我的意思是,若你复原的大致没有错的话,这倒也确实是一首妙曲。这曲子听来是一种逍遥自在之感,与此同时还隐含期待之意,应当是与听曲子的人有某种约定,这听曲子的人也懂得曲中真意,遂这个弹琴的人便通过弹琴这种方式把回应给放在乐曲里,隐晦地告知对方,他愿意应下这么一个邀约。你所念出的那个词,十分悲怆,含着浓重的悲伤。若以气音念出,则会加重这种情况。总的来说,你对这曲子的第一感觉是对的。但曲子并未传递出悲伤,真正传递出悲伤的是那首词。因着那首词作为了背景,便把这首曲子给渲染出了一种违约之憾。实际上,曲子和词是分离的。”
一边给百里屠苏解说着,陵越也有了更加进一步的猜想:“你当时就是因为回忆起了这个才无助痛苦?”
“嗯~”百里屠苏闷闷地点了点头,微微垂下眼睫,“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那么悲伤,那么遗憾。就像是师兄说的那样,好像是跟某人有了承诺,但却无力做到的那种无可奈何,那种痛心疾首。”
抬起眼来,也有了些推测:“师尊一直教导我们,承君此诺,必守一生。若像师兄说的那样,我想那个声音应当也是像师尊那样的人,这才...”
陵越微微眯了眯眼:“...那你提及青冥叔叔他们...”
百里屠苏一把攥紧了衣角:“我...”
底气颇有些不足:“我怀疑,焚寂有剑灵。”
陵越的眉高高扬起:“嗯?什么意思?”
百里屠苏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再是吞咽了一下,那目光才轻轻落在了那个天青色的瓶子上,并不看陵越:“...出事的那晚,我...我觉得有些热,便去浴房冲了个凉,这才回了房间,打算看一会儿阵法的书,这才休息。但...我在沐浴的时候,分明是凉凉的水,泼在身上也只是有一丝清凉滑过,并没有让我感觉到的燥热得到缓解。尝试了几次,还是觉得不太舒服,也就草草洗了洗,回了屋。我以为可能是着凉了,便本就有去找红玉姐的打算。但刚一回屋,就感到视线有些模糊,放在床头边的烛火似近非远,来来回回。我以为我可能是有点病迷糊了,就跌跌撞撞地上了床,觉得睡会儿应该就好了。但上了床之后,却觉得焦躁难安,口渴似饥。我感觉身上像是着火了般的难受。有这种感觉,我觉得我应该是染了风寒。想着不吃药的话,病会越来越严重,便勉强爬起来,准备去找红玉姐。但...刚刚才费力地爬起来,却觉得眩晕加重。此时,我感觉到天旋地转。我...很难受,心跳得很快,头也跟着一突一突的。忽而,体内的煞气像是在应和一般,也跟着一突一突的。我心下一惊,以为是煞气要发作了,赶忙抱元守一。但...效果不佳,反而眩晕更重。就在这种头重脚轻中,我听见有人在说——你在抵抗什么呢?这焚寂拥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你抵抗它,就是在抵抗神的旨意!怎么?还不赶紧跪下接受吾的教导?之后,我又听见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在说——焚寂就是一把凶剑!是它害你没有办法好好活着,是它害你遭受煞气折磨的,是它害你师尊闭关师兄修为受损的!你为什么不毁了它?它才是一切不幸的源头啊!那时,我感到头很重,这两道声音就像那烛火一样,不断地重复又不断地似近非远在耳边响起。我更加心浮气躁。那时,我是真的觉得,把它毁了,一切也就结束了。之后,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被红玉姐打断,被灵力的反噬给激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修为耗损了不少,汗湿重衣,焚寂被放在丹炉里,丝毫无损。红玉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那个时候,我都还觉得毁了焚寂,事情也就结束了。直到红玉姐把我骂醒,我才方觉自己这么做到底有多离谱。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去做。”
微微别过眼去,声音小了很多:“或许是内心当中真的有这种想法吧~”
痛苦而无助地捂住了脑袋:“我...我不知道,那些声音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我当时是自己这么想的,还是确实听到了这么两道声音。这...我在想,是不是焚寂里面有剑灵。剑灵只是还没有凝结成为实体,但已经具备了说话的这种能力,它在影响我。我...”
说到后来,几乎说不下去。
陵越冷眼瞧着。
待得百里屠苏放下手之后,这才问道:“红玉姐怎么骂你的?”
百里屠苏的面颊染上了一抹羞色:“...她说...我...我...”
陵越朝着百里屠苏扬了一下眉:“之后,你就去藏经阁了?”
百里屠苏点点头:“嗯~”
陵越继续问道:“肇临之后去的?”
百里屠苏说得十分肯定:“嗯。来了之后,挑了一个距离我很远的位置坐。后来,慢慢地往我这边挪,一直不停地说话。我那时没有心思听他讲,只是专心地抄书。他挪到我对面的那个矮几边之后,又在说着什么的时候,藏经阁的弟子上来给我们加了灯。那个执事弟子还很关心肇临,说他有时间在这里找我聊天,还不如快些把书抄完。但肇临没有搭理他,继续和我说话。肇临他...他的眼睛看上去没有什么光彩,就一直不停地说。他好像说的是他和其他师兄弟之间的事情。我对他们那些人都不熟,具体的,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我并没有心思理会他,就继续抄书。而后,灯一下就熄了。我感觉不对劲,就赶忙放下笔,让肇临小心。第一次那些人来盗剑的时候,跟红玉姐曾交过手。我就担心,可能对方会趁夜过来。之前,带着少恭从北门出去过,没有碰到过守卫弟子,我就想着对方很可能会从那个位置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天墉城,便在熄灯后一把抓住焚寂,还让肇临戒备。但这个时候,我只是听到距离我很近的位置,确实有人摸上剑的声音,便想着肇临应该是戒备起来了。之后,就有人从窗户跃进藏经阁我们抄书的那里,发生了打斗。在黑暗中,目不视物,我只能凭借着我们的内息辨别找肇临的位置。但可能是他那时比较累,气息比较弱。在两道不同但却强劲的内息之下,听不分明。之后,凭借着打斗的方位,我决定用焚寂往对方的肋骨方向一顶,再反手一挥,别掉从侧方而来的另外一个人。但这么一击没有得手。因为中途我回撤了。我听见在我的正前方,忽然有了肇临的内息,就撤了。我当时对这么一击是有把握的,所以力量也比较大。如此,在回撤的时候,还因藏书阁实在逼仄,撞到过右侧后肩的位置。再之后,对方跑了,我就跟着去追。追到我跟少恭一起放花灯的位置稍远一些,我跟其中一个黑衣人发生过打斗。对方很强,我确实不敌。但不知为何,他竟后来置下烟雾弹离开了。我确实与他打斗得艰难,即使有焚寂,也很难。打斗结束之后,我就拄着剑喘气。好不容易稍微喘气喘匀一些,我忽而想起,另外一个黑衣人的功力也十分高强,依照肇临的功力肯定不敌,就赶紧往回赶。但哪里知道...”
陵越浅浅皱起了眉:“你仔细回忆一下,在你追击黑衣人,离开藏经阁之前,是否闻到了血腥味?”
百里屠苏按照陵越的提示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
陵越紧着追问道:“你当时与那个黑衣人对战,有何感受?”
百里屠苏抿了抿唇,细细道:“对方很强,但轻功不太好。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差多少。他似乎也是个用剑方面的高手,即使是一把只是剑柄有点长的普通剑与我打斗,我不仅仅没有凭借焚寂站得上风,就连两剑相撞,焚寂竟都没有让对方的剑崩刃。感觉上,对方的内力很强,可以很轻松地接住焚寂的攻击不说,还能化解我的内劲。”
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这...甚至有一度,我都在想,或许他仅在师尊之下。”
陵越问出了其中一个关键:“你当时有没有见到你的焚寂上有血?”
百里屠苏却摇摇头:“没有。”
陵越蹙了蹙眉:“他的内息有什么特点?”
百里屠苏说起与他打斗的那个黑衣人倒是挺肯定的:“非常绵长,又极轻。”
而对于另外一个,则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另外一个黑衣人的内息略微有一点怪异。他...的内息会中断。”
陵越的第一个判断:“龟息?”
百里屠苏却否认了:“不是。他跟与我打斗那个黑衣人的内息还是比较像的,但没有那么绵长,也没有那么轻,会相对短促和粗重一些。他内息的节奏约莫是如此——我三息的脉跳是对方的吸,停顿半息,再是我两息的脉跳是对方的呼。那个与我打斗的黑衣人,则是我六息脉跳的呼,六息脉跳的吸。如此内息,甚至让我觉得对方可能是个得道高人。以前师兄说过,我是迟脉,本就脉跳偏缓。若是按照我脉跳的速度来计算的话,对方能够与焚寂正面对垒,则确实也说明了对方的强。”
陵越目光一滞,若有所思:“确实很强。”
百里屠苏瞧着陵越的模样,心间略略涌起一丝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期望:“师兄,你是对此有些什么眉目了吗?”
陵越眉间滞涩:“未曾。此中细节还得细细揣摩一番才是。”
看向百里屠苏,眼神坚定:“此事,在来之前,我已经获得掌教真人的首肯追查此事。此事未曾水落石出之前,我不会回去。”
百里屠苏一怔,颇有些讶然:“...掌教真人相信我?”
虽说陵越自然是知道,百里屠苏的这般反应是为何,但却是另外一番说辞,还说得既有点肯定,也有点欣慰:“嗯~他自然相信你。”
毕竟,有些天墉城之中的权力博弈,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给百里屠苏讲的明白的。
这些事情,还真是只有维持个表面和谐才是。
百里屠苏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有些怔怔然:“我还以为...”
陵越自然也知道百里屠苏所谓以为的内容。
然而,这不是作为天墉城弟子该去置喙的事情。
哪怕在天墉城中实际有不少的人都觉得涵素不该坐在那个位置上,都觉得经过了这许多事实际涵素的威严是尽失的,涵素的话不听也罢。
但这也只是在阴暗处这么想罢了。
若是在这个时候煽动有些事情,恐怕最终的结果却不怎么样。
敏感时期,自然闭嘴方为上策。
对此,陵越只是轻微带着威胁地挑了挑眉:“你还以为什么?”
百里屠苏后脊一僵,立刻道:“没什么。”
陵越的眉头往下压了压:“不许瞒我。”
百里屠苏的喉头滚了又滚,滚了又滚,这才微微别过眼去:“...我以为他会相信陵端的话。”
陵越眉间平缓下来,微微眯了眯眼:“不止如此吧?”
百里屠苏的心,在此刻忽然就漏跳了一拍。
难道...
正当这百里屠苏的心在七上八下的时候,陵越悠悠然道破这真正的玄机:“屠苏,你是不是觉得煞气有所进益,就有顺水推舟的打算?”
百里屠苏被惊得差点都不会呼吸了。
“我说过,我想要放心地离开,一切都会安排好的。”陵越的眼眸中尽是精明。
言下之意便是,只要在天墉城的范围之内,他陵越想要知道的事情,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更何况,彼此间还做了那么久的师兄弟,又是道侣,是相互深爱的两个人,他怎么会不知道在百里屠苏那种极喜欢当个蜗牛的性情之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又不是傻~
这种事情,即使只是挑三拣四地说与陵阳听,陵阳也能得出相同的结论来。
这...甚至是不需要去深入思考的一件事。
略略压低了眉,灵压隐隐提升,说得无比肯定,又掷地有声:“屠苏,你没说真话。”
凉淡,极难得在面对百里屠苏的时候显出属于天墉城执剑长老的威严与威压,不紧不慢地挑了一下右侧的眉尾:“怎么?这才下山几天,就学会欺骗师兄了?”
百里屠苏喉间一滞,更加不敢看着一语中的的陵越,头埋得就差没有变作鸵鸟了,背心也渗出了汗来:“我...”
陵越松了眉眼,也弯了腰脊,深深叹了口气,有点心累地道:“屠苏,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与你说的一样,这么一件事情不明不白地笼罩在你身上,我和师尊会好过吗?你真的达到了你的目的吗?你真的内心就没有难受过吗?”
被陵越如此连环诘问,百里屠苏瞬间哑口无言:“我...”
陵越知晓百里屠苏的性子,也没有逼得太紧,反而是给足百里屠苏时间:“好好想想~”
将陵越问出的这几个问题在心底里搓捻一遍,百里屠苏喉间滞涩得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难以企口:“...我...对不起...”
他发觉,他简直就是错得太离谱了。
陵越微微摇了摇头:“现在,是不是就能对我说实话了?”
沉下心来。
百里屠苏目光一滞,心头一凛,继而双肩一塌,后脊也跟着微弯:“...那晚,的确我感到燥热难安,也的确感觉到煞气突然涌动,的确听见了那么两道声音,但后面运功确实也将这些都压了下去。只是...心头却也萌生了焚寂是个害人精的想法。如此,便真的带着焚寂去了剑阁。我那时...的确想着用三昧真火把焚寂给融了。即使这是付出性命的代价。被红玉姐打断的时候,我的修为已经耗费了许多。是红玉姐帮着我,我才勉强恢复。红玉姐一语惊醒梦中人。她骂的很对,我也是心甘情愿跑去抄书的。后来,发生了肇临的事情。被关之后,我想着你不在,掌教真人似乎也不喜欢我,就...师姐来放我走的时候,我觉得这确实是个机会。只要肇临确实不是我杀的,就不会影响到你和师尊。你也能顺顺利利地继承掌教之位,师尊也将不再为我这样一个无底洞费心费力,芙蕖师姐也可以心有所属。没了我,一切都是一个完美的结局。而我,这江湖之大,总有一处可以让我了却残生。我...”
陵越被百里屠苏这样一番话一惊,下意识地就要高高扬起手:“你...”
但却只是指尖轻动。
“屠苏,我再说一遍,你不是我和师尊的拖累。煞气这件事情,不是你愿意的,你是其中最痛苦的那个人。我们都愿意为你分担。”硬是生生克制住了现在就要把百里屠苏给吊起来,用鞭子给狠狠抽上一顿的气愤,再是深深吸上一口气,使劲将那奔涌的情绪压上一压,陵越才勉强脸没有黑得吓人,但声调低沉得却是沉了几个度,“以后,不许再胡思乱想了。有什么,就告诉我。听到没有?”
百里屠苏略略有点犹疑地应了下来:“...嗯。”
但在内心中,却觉得,若要让他如此认为,恐怕是很难了。
面对百里屠苏的应下,陵越根本就没有松下这么一口气。
他太知道百里屠苏的性子了。
但要化解百里屠苏那个具有负罪感的认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只能是徐徐图之。
再是稳了稳心绪,陵越才艰难地戴上了官方的笑意:“你现在住在欧阳少恭家?”
百里屠苏感觉陵越就像开了天眼似的:“师兄,你怎么知道?!”
“你就与他亲近,我一猜就知道你会来找他。”陵越的内心实在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是哭更多一些,但面上却是一副百里屠苏找到一个挚友的十分欣慰的模样。
语气和缓:“最近过得怎么样?”
说起欧阳少恭的种种,百里屠苏的眼里全是光,语气里也全是亢奋:“少恭他人很好~带着我...而且,最重要的是,少恭配出了可以压制煞气的方子来!很有效果!”
然而,百里屠苏的那些话,却听得陵越的心在滴血。
虽然这心头是有些难受,但陵越一想到,若是没有这些虚情假意,依着百里屠苏的情况很可能会在街边要饭,这心头的难受又稍微缓解了一些。
直到听到煞气一词,陵越才猛然一惊。
糟糕!
光顾着仙根,光顾着查案,光顾着跟那些臭虫周旋,却忘了那该死的煞气。
这...
这可已经是他第二次忘记煞气这件事了。
这...
算起来,确实自从百里屠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若是倒回去推算的话,几乎可以推算出,是在他回到昆仑山以前,百里屠苏的煞气就发作了。
这...
红玉姐应该知道这件事,为何...
这...
什么?!
欧阳少恭竟然配出了可以压制煞气的方子?!!!
这...
这怎么可能?
就连师尊给的药方,也只是舒缓百里屠苏煞气发作之后的不适,而不是压制煞气。
对那煞气,师尊作为剑仙,作为与焚寂打了不少交道的人,能够有的办法也只是空明幻虚剑剑印。
不仅仅封印剑灵,也让煞气得到控制。
虽然这会让百里屠苏在月圆之夜那晚十分难过,但相比于天天难过,也好了很多,不是吗?
这...
煞气能够被汤药给压制?
这个办法...其实他以前不是没想过,还曾好生找过医书看过。
虽说肯定这程度是无法跟“欧阳少恭”相比的,但他也确实没有找到这种汤药。
只是...若是真有这种汤药,师尊会不知道吗?
难道还真能是那太子长琴的二魂三魄那么厉害,连这种事情都能知道?
这...
千载煞气...
气...
无形无质...
完全需靠有意识地聚拢,才会凝聚...
难道是散~?
但那太子长琴的一魂四魄和煞气显然已经纠缠了千年,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散去的?
更何况,这煞气...若是能够被操控的话,那可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摧枯拉朽之力啊~
那太子长琴二魂三魄的目的就算只要那一魂四魄,对于这顺手的东西,又为何不要呢?
这...其实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不是吗?
难道...这其中另有玄机?
此事,可得提高警惕了。
陵越的心中霎时窜过无数个念头,但面上却是惊讶得差点站起身来:“可以压制煞气的方子?!”
百里屠苏心里的开心和期望一点也遮掩不住:“嗯!喝了之后,好了很多,除了有些高热和乏力外,什么都没有。以前,师尊也给过我很多药,但确实没有少恭的方子管用~少恭说,那只是他草拟的其中一张方子,他会根据情况,再给我调整的。说不定,少恭真能把我的煞气给治好。这样,我就再也不用担心这件事了~”
陵越眼底流淌过一丝精光,但面上却是极其欣慰的样子:“如此甚好。”
看着陵越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百里屠苏觉得,比他的煞气被治好,还要令他开心。
毕竟,这煞气一事,确实都已经成了紫胤,陵越和他的心病。
若是欧阳少恭真的能够治好他,哪怕留下一点病根也行,这对他们几者都是极大的安慰了。
想着情况在转好,百里屠苏自是忍不住喜上眉梢:“对了~师兄,琴川这里不仅仅有少恭,还有师尊的好友方太大师的俗家。最近,我结识了...他们...”
听得百里屠苏提起方家,陵越莫名的,心间涌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当然知道方太大师的俗家就在琴川,也知晓跟方太大师有关的很多事情。
毕竟,这方太大师也和清和真人一样,都是他们师尊的好友。
这些关系,作为晚辈,尤其是他们的师尊在闭关的情况下,那是肯定要去维护的。
然而,也正因为知晓方太大师还是俗人之时的有些事,他...从心底里就很不愿意跟这个人打交道。
因为这人跟涵素一样,都是抛家舍业,没有责任心的人。
只是说,涵素相对而言值得原谅一些。
毕竟,谁人也想不到事情会有那么寸。
然而,那方太大师却是个...简直...
陵越觉得,若不是因为这方太大师是他的长辈,是他师尊的挚友,他真能很没有修养地啐其一口。
分明知道家族的责任,还要一心向佛。
分明知道夫人怀了孩子很辛苦,还天天念叨最好是个能够继承家业的儿子,还在有了二女儿的时候,嫌弃夫人怎么肚子那么不争气。
分明知道...
陵越觉得,他都难以形容那方太大师对其家庭的罪责程度,甚至叫做用罄竹难书,都稍显平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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