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纯记着了章怀春在照月亭里提醒自己的话,再不许秋香随意进出自己的书室、不经他允许便翻动他的书册文章。
秋香对此虽颇有微词,却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况且这位儿郎如今又正得大女公子欢心,她也不敢再逾矩,兢兢业业地为两人传书递信。
而两人的这般来往自然没能瞒过栖迟园的徐知春,听着丁香将秋香为两人传书递信的始末一一告禀到她面前的话,徐知春脸色无一丝波动,只道:“你去吧,务必要用心服侍那院里的夫人与郑郎君。”
待丁香回了西跨院,她打听到章怀春午睡将起,便往一庭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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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一庭芳蝉声寂寂,院中只有三两婢女在檐下的阴凉处细声说笑,见了府中的这位女君,忙起身整衣相迎。
徐知春不欲惊动绣房里的闵氏,叮嘱婢女们莫声张,便往章怀春的屋子去了。
屋内,青楸正为章怀春右脚的骨伤处上药包扎。徐知春见状,径直过去坐在了榻边,关切道:“你这脚养得如何了?”
章怀春蹙眉轻叹,如实答道:“脚腕有些浮肿,许是久坐的缘故。表兄昨日来看过,说即便日后养好了,但毕竟伤了骨头,应不能如从前一般坐着了。”
徐知春道:“可世人饮食会客、读书写字皆是席地而坐,你总不能一辈子缩在这屋子里不见客,就靠着那辆双轮车而活吧?我打算送你去你外大父的庄子上养伤,说不定能有法子彻底医好你这骨伤。”
章怀春想到去了外大父的庄子上,便再难见到郑纯的面,更不能与他以书简传信,正要说服阿母打消此念头,徐知春却意味深长地道:“我会让咏春陪你去,不会闷着你,你也不必往家里给她传书了。”
“传书”二字瞬间说中了章怀春的心事,也让她明白了阿母何以突然要送她到外大父的庄子上养伤了。虽说阿母曾鼓励过她与郑纯要多来往接触,却并不是让她不知分寸地与其传书私会,甚而有了私情。
阿母既然没有直接挑明,给她和郑纯都留了几分面子,她也不敢再对阿母的建议有任何异言,老老实实地听从了阿母的安排。
而徐知春也是雷厉风行之人,当天便将车马仆从安排得妥妥当当,护送着两位女公子往延寿乡的徐公庄子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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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郑纯自阎公的古槐精舍回到侯府的西跨院,见侯府女君也在,连忙上前见礼。许是因与章怀春暗地里的来往,让她在这位女君面前有些紧张慌乱。
他本以为徐知春此次前来只是来与母亲说话的,却没料到她竟是直奔他而来的,想要与他单独谈谈。
他本就是个谨慎警觉的人,徐知春找他单独谈话,他已猜到了她是因何而来。
她就于院中的桂花树下铺席设座,屏退了院中的诸人,客气地请他坐下饮茶。
“郑郎君近来在阎公处学的什么书?”
听见如此问,郑纯不敢含糊,恭敬回道:“回女君的话,近日在学《公羊春秋》与《小戴礼记》。”
徐知春又道:“我闻‘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1],郑郎君觉得你与小女怀春之亲疏如何?与她往来行事,是否妄说于人?又是否逾了节?是否做到了修身践言?”
这番不轻不重的连番质问,让郑纯羞惭惶恐。
而他自知与章怀春的来往确实不合礼数,有损侯府大女公子的名声清誉,也坏了他这些年读书习礼的根基修行。他一面对自己的言行深恶痛绝,却又实在割舍不掉心底那日益滋生的相思之情。
面对徐知春的诘问,他并不为自己辩解,甘心甘愿认错忏悔:“是某品行不端,枉读了多年的圣贤书,辱没了先父名声,也辜负了阎夫子的栽培之恩,更玷辱了大女公子闺中清誉和侯府门风,某愿受罪领罚,此后定当克己慎独,不再给侯府添丑。”
徐知春见他态度恭谨,也不再故意为难他,但言语神态仍是严肃的:“你二人之事,我信此非你一人之过,定有小女引诱之过。但她既与你有了私情,这话若是传出去,你二人都不能独善其身。不知郑郎君肯不肯在事发前,受些委屈入赘我侯府?
“当然,只要郑郎君能为我侯府留下子嗣,他日,你若想离开侯府了,我们也会放了你,不会干涉你再娶妻生子。郑郎君愿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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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纯很是反感世人将男女姻缘绑在家族利益与宗族延续上,若侯府不是带着这样的目的招他入赘,他也不会在确定了自己对章怀春的心意后,仍对入赘为婿一事犹疑不定。
他此时方才醒悟,这院中的婢女本就是女君安排进来的,秋香又怎敢不顾这府中的规矩而替他与章怀春穿针引线呢?而他与章怀春的来往,怕是早在秋香说服他给章怀春传书解惑时便在这位女君的掌控之中了。
被人这般算计,他虽心怀不平,但终究是他自己被情爱所迷,未能克己守礼,从而逾矩与大女公子有了私情。如今被人抓住了这样的把柄,是他咎由自取,他怨不得任何人。
而母亲向来是个软性的人,他的婚姻之事,只要他点头,她定然会为了侯府的收留之恩而任凭侯府安排。
如今,他甚至已分辨不清,这侯府大女公子对自己的那份深情,究竟是为了引诱他入赘为侯府留下子嗣而使的**计,还是真的对他施予了一颗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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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郎君?”徐知春见郑纯沉吟良久也不曾表态,笑着问,“郑郎君这般为难,是不愿与小女为婿么?”
郑纯敛起了眼中所有神色,伏首应道:“某愿入赘侯府,终身侍奉大女公子。”
徐知春并不意外他的答复,态度变得和善了许多,话家常一般对他说:“我已将怀春送到她外大父身边养伤了,待她养好了脚伤,我再与你阿母商议你们的日子。郑郎君这段时日就只管在阎公门下求学,侯府不会亏待你们母子。”
郑纯的态度始终恭敬:“多谢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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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沅侯府已招了豫章郑氏郎君郑纯为大女公子夫婿的消息,不到一日便如纸片一般散入侯国的大街小巷。
消息传到徐公的庄子上时,章怀春正在帮徐公晾晒药材,听了表妹徐遥带回来的消息,她一心以为是郑纯主动向阿母表态欲与她为婿,暗自欢喜了许久。
而自从宫里的太后不再召她入宫为后后,徐遥对她的态度也与从前判若两人,在她面前俨然是个热情活泼、温善可爱的女娘。
“侯国百姓皆在传说侯府大女公子招了个好夫婿呢!”徐遥亲热地拉过章怀春的手臂,欢喜得好似是她自己招到了如意郎君,“表姊你是不知道,这两日,城中百姓为了一睹侯府赘婿的面貌,总会三五成群地去永宁巷和双槐里堵郑郎君的路,这郎君竟被吓得不敢出门了!”
章怀春想不明白那些百姓是何心思,唯恐郑纯受人欺侮,轻蹙着眉头问:“他拜入阎公门下时,在城中便有了些名声,那些百姓又不是没见过他的面貌,这时候一窝蜂似的堵他的路作甚?”
徐遥事不关己地笑言:“未入赘侯府时,他不过阎公门下的一名弟子,即便有些名气,与那些百姓又有何干系呢?如今却不同了,他可是表姊你宁可放弃后位也要招入侯府的夫婿,城中百姓自然想看看这郎君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将侯府大女公子迷得神魂颠倒的?”
章怀春赧然无言。
然而,她实在挂念郑纯,想传书给他,又怕阿母怪罪。恰逢金琇莹来信邀她与章咏春端午那日在沅水河畔相会,而这女娘似深知她心一般,特意在信中提了一嘴阎存仁那日也邀了三两好友于沅水河畔观龙舟、祭吊屈原的事。
金琇莹虽未在信中言明阎存仁那日会邀请哪些好友,但凭他与郑纯同在阎公门下求学的同门之谊,且两人又很是投契,她确信郑纯那日必会赴会。
在庄子上养伤的日子很是自由惬意,每日聆听外大父的教诲,帮着外大父晾晒药材、整理书稿,她的内心充盈而安宁,也不至于一颗心皆系在那不能相见的儿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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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陵郡,仲夏之月的夏至大祀与端午大祭会在五月五日一同举行。至这日,各州县官员会用乐舞祭祀大地之神,以祈求土地物产;而百姓则会在家祭祀祖先,以驱邪避灾,家家户户皆会在门上挂朱索、贴五色印,以止恶气。
而这一日最引无数人拥趸的乃是龙舟竞渡。龙舟竞渡本是为镇龙驱鬼,却因屈原抱石投沉汨罗江的缘故,如今的龙舟竞渡却是为了驱龙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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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端午这日,徐公一早便安排好了车马人从,让家中仆从女婢跟随着侯府的两位女公子和徐遥去了沅水。
在徐公的悉心调养之下,章怀春的脚伤已无碍,只是尚不能久立久坐。因此,此次出门,徐公仍是让她将那辆双轮车带上了,嘱咐她尽量不要席地而坐,否则一切便都功亏一篑了。
章怀春知晓轻重,在这人潮拥堵、人声鼎沸的沅水河畔,她会尽量避开人群而行。而这一路上又有章咏春和徐遥左右护着她,旁人压根撞不着她。
找到金琇莹所在的彩棚时,那棚中还坐着明家的二女公子明银和一位面生的女娘。金琇莹将章怀春一行三人请进棚中,特意将章怀春请到了那张矮榻上,笑着与棚中诸女说:“怀儿妹妹脚伤未愈,坐立不便,我们这番相聚便随意些,不必讲礼了。”
她是今日的东道主,她既是这般说了,旁人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随后,金琇莹又牵过那陌生女娘的手,向迟来的那三人介绍着:“这是我阿父友人的女公子关宜妹妹,初来此地,还请在座的女公子日后关照一二。”
似是初来乍到,这女娘显得有些拘谨怕生,与人见礼时始终低垂着眉眼,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章怀春偶然望进她那双梨花带水的眼里,不觉心神一荡,那小鹿一般可怜无辜的眼神,直教她这一个女子看了也软了心肠,竟是不由自主地朝她露出了一抹温婉和善的笑容。
而金琇莹见章怀春似是十分喜爱这位新友,便笑着在好友耳边轻言:“说起来,关宜妹妹与你那新招的夫婿都是从豫章柴桑来的,怀儿妹妹看来是专一喜欢柴桑这方水土养出来的人物。”
章怀春不置一词,许是因真的喜爱这初来乍到的女娘,也无心去看那龙舟竞渡,只想与这女娘多说说话。
在这热浪滔天的炎炎夏日里,听着这女娘与郑纯一般无二的口音,她只觉身心俱爽。
注释[1]:这段文字节选自《礼记·曲礼上》: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礼,不妄说人,不辞费。礼,不逾节,不侵侮,不好狎。修身践言,谓之善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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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四章 仲夏佳节会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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