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儿也是个不客气的,一进屋就坐下,素手拈起薄瓷杯,被金凤花染得鲜红的指甲在素白瓷胚衬托下更艳了。
楼落时在她旁边坐下,不紧不慢又煮了一小壶茶。
怜儿轻轻抿一口茶,神清气闲,又饶有兴趣瞧了楼落时一阵,心道,是个妙人儿,此时还挂在枝头含苞待放,等那春意盎然时候,必是个羞杀百花的主儿。
“瞧够了?”楼落时手中动作未停,她也不恼,只是随口一问。
怜儿神色一愣,很快又盈盈笑道:“难怪是教王爷心心念念的人儿。”若即若离,得不到的最勾人心。
“楼大人啊,你可要小心了,那王爷是个老手,你可别轻易被他骗了去。他是个没心的,到时候伤心的,可就只有你了。”怜儿颇为语重心长劝说,歇了一口气,又要道,楼落时却忽地抬头,凝眸盯着怜儿。
怜儿觉得心间像是压了一片黑云,掩唇轻笑,盖过心中悸怕:“大人总盯着我瞧作什么,怜儿怪不好意思的。”
她故作娇羞将眸子垂下落到旁处,又回转过来,对着楼落时一笑,不扯些旁的了:“春丫头是个可怜人儿,父母要把她卖给隔壁村刚死了老婆的鳏夫,她一咬牙只身一人便来了昭京城,我见她颇合眼缘,便让姨娘买了她,给我做个贴身丫鬟。”
“她在昭京城里可还有熟识的人?”
“还能有什么认识的人呐!”怜儿撇撇嘴,可只在一瞬间,她眼睛一溜转,心头一紧。她继续若无其事道,“往日里,除了跟在我身边,她还能去哪。”
水已煮沸,楼落时提起小壶,将水倒入茶盅,嫩茶芽被水卷起,浮浮沉沉。楼落时问:“檀远铭平日在这春情阁里是不是欠了一大堆桃花债?”
怜儿听到这,突然猛笑起来,像是一株被风吹得稀里哗啦左右摇晃的树,前俯后仰,姿态甚是夸张:“大人好生有趣,王爷确实是惹了一大堆风流债,不止是在这春情阁,那一条西华街,一大半都是要向他讨债的主。”怜儿停住,观察楼落时的表情,可这楼大人面上神色未变半分,这王爷的荒唐事与她何干。
楼落时的反应倒教怜儿心里空落落一阵,她以为能从楼落时脸上瞧见些醋意,可没想这大人面上毫无波澜,她有些悻悻,道:“也不怨王爷,谁教他生得风流倜傥呢?哪个姐儿不喜欢这样的?”
怜儿瞟了一眼楼落时,楼落时正在往另一个茶盅里头倒水。她带着些怨,道:“他这杀千刀的,可惜了这双含情眼,本是个四处留情的多情种,可西华街上万千桃花却一朵都不入眼。
这几日更是让人吃惊不少,谁想到他还是个深情不悔的痴情种。”
楼落时提壶的手微微颤了颤,壶嘴一斜,水浇在茶盅边缘,溅起白珠,滚烫往桌上蔓延。
“哎呦哟,楼大人,您小心些!”怜儿窜起身,往边上躲去。
在门边站着的林白里却是几步并作一步到了楼落时身边,从她手里接过茶壶,放在桌上,唤外头人递来块抹布。
“那阿绣姑娘呢?”楼落时倒也镇定,站在那里,问怜儿。
“那个贱蹄子?”怜儿下意识翻了个白眼,但又怕落得不吉祥,神色很快缓和了些,改口道,“阿绣么?那篮子事都是她瞎扯出来的,明明是人家王爷瞧不上她,她是个死要面子的,不能跌了头牌的份儿啊,就扯了这么些谎。王爷都懒得同她计较。”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怜儿反问楼落时一句,细指一掐,婉转道,“这小贱,这阿绣的事我可知道不少,她仗着自己一副好模样,尽去勾搭人,还使好些手段,让男人们心甘情愿都哄着她。”
“楼大人啊,”怜儿凑近了,声音带着些魅惑,“这其中有好几个,还是你们朝堂中的人呢。”
楼落时收敛神色,朝堂上旁人私事她管不着。
“昭京府衙那处的判决你晓得?”楼落时问。
怜儿又坐了回去,不点头也不否认。
“怜儿姑娘也是个狠心肠的,晓得此案抓错了人,也不肯说一句话。”
“说什么?我说了有用么?”怜儿低头拨弄着桌边垂下来的流苏,“明摆着是有人要借此打压王爷一番,我同王爷,关系还没好到为着他,白白把自己搭进去的地步。”
怜儿瞧着楼落时,她话里有话,楼落时只是轻轻一笑,点头:“也是。”
“时辰也差不多了,怜儿姑娘,我们改天再会。”楼落时将怜儿送了出去。
林白里站在楼落时身后,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些气,问:“为这么个纨绔,值得么?”
楼落时没有转身,道:“阿绣姑娘与谁有来往,还有春娘那处,都要劳烦林指挥使了。”
林白里闷闷应了声。
楼落时辞了林白里,马车刚走到正街上,便被人拦了下来。
“何事?”楼落时在车厢里问。
“大人,有两个人拦了马车去路,说是,”小厮话还没说完。楼落时便听得外头有人叽叽喳喳喊道:“楼大人,我们是王爷府里的副将,我家王爷是冤枉的!”
楼落时将帘子挑起,外头叫嚣的那人突然噤了声,他旁边一直神色镇定的那人脸上也浮出一丝惊恍。
“二位是王爷府上的人?”楼落时借着旁边小厮的手,从马车上下来。
这两人一个高额方脸身形魁梧,面上神情严肃。另一个却是圆脸轻巧,见了楼落时出来,又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大人,我们二人在西北时,便跟在王爷身边,知晓王爷脾性。王爷肯定是被人冤枉的。”圆脸的那个道。
“历总兵晓得王爷在昭京城出的这事吗?”楼落时反倒扯开话头。
“哪里晓得,我们都不敢让干爹知道。”历英吐了吐舌头,“若是让干爹晓得了,他非得揍死我们不可!”
原来是历关收养的干儿子。楼落时心下了然:“二位不必心急,若有冤屈,楼某一定会还王爷一个公道。”
“可是,大人。”历英一脸焦急还要说些什么,突然被旁边的时杰扯住了。
“那便谢过大人了。”时杰抱拳行礼。
“谢大人,大人眼下有何事需要我们二人帮忙的?”历英匆匆鞠了一躬,抬头焦急问道。
楼落时本无事,见他一脸心急模样,倒是忽地想起了一些事,不动声色地说:“倒有一桩事需要麻烦你二人。”
原来楼落时是遣他二人去将阿绣姑娘的尸身找回,并送去请桥头李仵作验尸。
此前昭京府衙里已验过一回,言阿绣死于匕首刺伤。并让春情阁将人领回,草草安葬了。可楼落时心下觉得有些不对劲,从接案到结案,昭京府衙急急匆匆,像是要专门给人定罪。或许,验尸这一处,也存在些嫌误。恰巧檀远铭这两个副将无事,不若让他们领了这差。
时杰与历英接了这差事,走到路上,历英哭丧着脸,早知如此,便不该多嘴。时杰斜瞟了他一眼,是恨铁不成钢。
*
从诏狱出来后,春娘整个人像是遭了霜打,一直恍恍惚惚。
“春丫头,当天夜里,楼上还有旁人?”怜儿将房门关上,问正在低头擦桌子的春娘。
出这事时,怜儿心里倒未对春娘起疑,今日楼落时一问,她才隐约觉得其中有蹊跷。
“怜姐姐,什么意思?那时,我不过忘了规矩,走错地方了。”春娘低头,一个不留神,将桌上暮山紫瓷瓶给碰到了,她忙不迭地将瓶子扶正,又将里头插着的红梅放好,手忙脚乱间,身体竟是在微微发抖。
“春娘,你究竟瞒了何事?”怜儿冷眼瞧着她的狼狈,她不笑时,少了风情,多的是一种让人发寒的冷意。
“无事。”春娘双手颤抖,拼命地擦着桌子。
“这桌子已经够干净了。”怜儿冷声道。
春娘像是没听着似的,继续死命擦着。
“阿绣是你杀的对不对。”这话是平地一声惊雷,春娘手下松了抹布,整个人像是脱了力,瘫坐在地上,喃喃道,“不是的,不是的。”
猛地,她抬起头,冲怜娘大声哭喊:“怜姐姐,怜姐姐,不是我,我不晓得,我真的什么都不晓得。我怕,我害怕,这件事……”
怜儿快步上前捂住她的嘴,将春娘抱在怀里,手掌轻轻抚拍着她的后背,“春丫头,没事,没事,你把实情告与我,怜姐姐替你想办法。”
春娘瑟缩在怜儿怀中,颤巍了好一阵子,待到她心情平复后,怜儿松开了手。春娘将事情原委全都告诉了怜儿。
原来这春娘在昭京城里有个青梅竹马的,她从家里逃出来,是为着来寻她的竹马。那日,她二人在春情阁顶楼私会,恰巧撞见了从檀远铭厢房里跑出的阿绣,幸亏那竹马躲进了廊道里头的房,才没叫阿绣看见。
她不敢告诉楼落时当日楼上还有旁人,她不想将竹马牵扯进来。其实,她也担心,那阿绣的死与竹马有关。竹马藏在房里,见到她受阿绣欺负,替她抱了不平。
“怜姐姐,若阿绣姐姐的死,真的与他有关,这该怎么办啊?”春娘哭噎说道。
“他是何人?”怜儿低头问。
春娘却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肯答,最终才含含糊糊说那人在户部当个小吏。
房间里燃着一盏红烛,烛泪堆积两旁,像是一座微型的险峻陡峭山。焰光摇曳,惊心动魄。
怜儿坐在床畔,瞧着熟睡的春娘,这丫头脸上还挂着泪痕,她深深叹了口气,走出屋,将门轻轻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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