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英追上楼落时,问:“楼大人,这回凶手抓着了,我家王爷能放出来了吗?”
楼落时回头,历英想起了她在审讯室里的残狠情形,心中森森然,紧了紧喉咙,虚道:“都关了这么些日子,该出来晒晒太阳了。”
“我瞧着他在里头待着挺舒坦的,放他出来,倒是会惹麻烦。”楼落时继续往前走。
“楼大人,你不知道,我家王爷就这么个性子,心里欢喜得紧,可话一说出来,便改了味。”历英追着楼落时,想不出下句该如何,整整合合,好不容易凑出一句,“毕竟,我家王爷这二十年都打着光棍,还是个生涩懵懂的,不懂如何讨女孩子欢心。”
“生涩懵懂的?”楼落时停下脚步,嘴角留着讥笑。
历英只觉得脸颊生疼,说完刚刚那番话,他觉得舌头都捋不直了。
“不不不不。”历英连连摆手,“可,”他欲言又止,跟在楼落时身后不说话。
行至正门处,楼落时抬脚跨过门槛,轻飘飘说了句:“若想放你家王爷出来,去同林指挥使说。”
“好好好。”历英连连点头,拱手谢过。
“案犯抓住了?”檀远铭从牢狱走出,问历英。
历英将审讯室里情形一一给檀远铭说明了了。“王爷,您是不晓得,楼大人好生威风,当时拔刀就往文顺廷脖子上抹去。”历英咂舌,说得夸张,还顺带用手做了个“砍头”动作。
檀远铭短促轻笑,这可不就是那小美人儿的真面目么,一副好皮囊下藏着的是十足狠辣与滔天祸水。他忍不住去想,楼落时抽刀时的模样,寒光折在脸上,与她眼中冷冽淬溅在一起,他就喜欢小美人这模样。
“王爷?”历英一张小嘴正叭叭讲不停时,他忽然意识到旁边人的出神,试探着唤了一句。
“嗯?”檀远铭的连连遐想被历英打断了,猛地回神,他轻啧一声,历英以为自家主子是嫌自个儿聒噪,知趣地闭上了嘴。
春情阁命案风波安定,未几日,便是腊月八日。腊八节这日,按惯例,皇上要在奉天门宴请百官。但今年却又有些不同,腊月八日,恰巧是端老将军祖孙三代从广林城归京,皇帝在大内正贤门亲迎,并在南林苑设下百官宴。
广林端氏将于腊八归京的消息早已传遍昭京城。腊月八日,一大清早,明正街两旁便挤满了前来观摩的百姓。腊月清晨严寒,人们大都穿着厚厚棉袄,戴着暖耳,缩着脖子将手插进袖里取暖。家里富庶些的,还揣了个小铜手炉。
报慈寺的僧人晓得今日盛况,颇通人情,在明正街上开了个粥棚,还遣人将腊八粥分送给旁边百姓。
严寒冬晨,一碗滚烫腊八粥下肚,人心也跟着暖起来了。
“上次端老将军归京时,还是三年前。”
“端老将军,可真威风。当年兀哈族举兵南犯,势如破竹,东北防线溃败不堪,亏得老将军死守广林城,等得昭京援兵,才没叫那蛮子诡计得逞。”一白发苍苍深青长袄的老者忆起往事,白气呵出,鼻头发红,说得激动处,声音都在发颤,“更教人振奋的是,老将军还将那北蛮子赶到了凌河对面,教它数十年不敢渡河南下!”
“好!”有壮年男子抢声欢喝,接着那一小片便是一齐高呼。
“这老将军已是古稀之年,本可在昭京府安心歇着,他却不服老,要在广林城守着。”白发老者继续说着,他曾在东北广林军当个伙夫,对端老将军的敬仰得很。
“现今广林城的守将端平江端将军也是个厉害的!”有人又补充道,说完又嘿嘿一笑,“听说,那小端将军,端老将军的孙儿,弱冠之年,也是个少年英雄。京中贵家好多人都想将女儿嫁与他咧!”
“咦——”众人嘘一声,道满腔慨然都教这人不正经给扯了去。
“可那小端将军瞧不上。因为,”那人不介意众人嘘场,小三角眼睛一眯,神色颇为得意,还卖起了关子。
“说啊说啊。”旁人伸手推搡着他,他剜了那人一眼,清了清嗓子,神秘兮兮继续道说:“那小端将军可是早养了个小媳妇喽。”
“听他胡诌,哪是什么小媳妇,不过是端将军收养的部下遗孤罢了。”有人反驳。
“怎么不是了!”这人驳斥。
“怎么就是了。”那方讥讽。
于是,你来我往,这两人吵了起来,旁边人叽叽喳喳也加入争论,说秘闻八卦的,扯皮斗嘴的,嬉笑怒骂的,打情骂俏的,一时严寒气氛全无,倒是火辣辣一片。
阳光从薄云中露出些影子来,云被渲成水青色,未几时,空气中也生了暖意,蓄足了势,金光开始喷溅,天边云淬了金,日头暖黄暖黄的,探出一丁点浑圆的小脑袋顶儿。
便见洪宣城楼上,大鼓高鸣,砰砰击撞中,玄铁门大开,众人噤声,踮起脚尖,不住往城外官道看,昭京城用最庄肃和最热烈的方式欢迎着它的守护者归家!
那迢迢官道上出现了一列小黑点,黑点往前蔓,成了一纵黑线,往前,往前,众人眼睛瞪得愈大,广林军过了洪宣门!
早在入荆关时,老将军就让同行的大半军士留驻在城郊,只带了一小队人马回昭京府。
端老将军在最前头,他须发尽白,颧骨因枯瘦的原因格外凸显,一双手满是干褶,松松扯着缰绳。玄黑色道袍穿着,尽显仙风道骨。
“喔——”众人山呼,端老将军脸上挂着一丝和煦的笑。端老将军身后是他的儿子,现任广林城守将,端平江是个稳重庄严的,两旁欢呼高喝,他却是紧着张脸,目不斜视,眉间还挂着皱。
一顶小轿跟在端平江身后,里头坐着的是他的夫人,许婉。
一众人马缓缓过了明正街,压在最后的是两个韶华年纪的男女。少年披着轻甲胄,额前留着些碎发,风过,碎发扬起,眉眼更加俊朗。他咧嘴望着旁边小少女笑着,冬日朝阳衬上这张朝气得意的脸,是无人不称羡的锦华少年时。
小少女也挂着轻甲,乌发高高束起,一根红丝绸系着。一张小脸圆圆的,故意板着,同旁边调笑的少年置气。
“义父说了,要稳重!”少女“凶狠很”说道。
少年却是止不住地笑。
笑声大了,传到前面,端平江扯紧缰绳,回头往后扫了一眼,少年瞬时绷住脸,他身旁的少女却是抿起唇角在偷笑。
正贤门外,两列禁军同锦衣卫在街旁站着,四匹马驾着玉辂在正中停着,玉辂顶上镂空金莲叶攒聚在一起,下头四根玉柱支撑,栏槛上雕着盘花龙凤[1]。明黄软榻铺在里头,檀镕琪坐在上面,二十四旒垂挂,玄色龙袍裹身,上面绘有日、月、星辰同山、龙、华虫,腰间还系玉环。
在玉辂身边的是一众官员,脸上神情皆是庄肃。檀镕琪腰背挺直,久了,却觉得身上四处都是发酸。可他不敢乱动,连眼睛都不敢往旁边瞟。楼姐姐同冯正都告诉他,今日之事,十分重要,他不敢有半分疏忽和松懈。
端定礼远远便瞧见了皇帝的玉辂,待近了些,便翻身下马,身后一众人跟着下来,旁边禁军将马牵住,端定礼一行人步行至玉辂前,下跪行礼:“臣端定礼,携端氏一族及广林军士,拜见陛下。祝陛下万福安康。”
“端老将军快快请起!”檀镕琪从玉辂上下来,走到端定礼面前,一只小手伸出,端定礼借着小皇帝的手,站起身。
“谢陛下。”
檀镕琪心里擂着鼓,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又出了错,又同那回宫宴般,教众人指骂。君臣两人,一老一少,默然无语。
“将军路上劳顿,还请先去南林苑洗沐歇息会儿,陛下也在那处设了宫宴为将军接洗风尘。”冯正弯着腰细声同端定礼说。
端定礼一双眼睛落在冯正身上,他勾着腰,只看得见那顶乌纱描金曲脚帽,和露出来的两鬓白发。岁月不饶人,他二人,如今也都垂垂老矣。
“好。”端定礼应声。
车马起步,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往南林苑奔去。同行官员,阶位高的,可乘车轿。官位小的,只得靠着两条腿,忙不迭地跟着往前走。武将则骑马,在两旁和首尾护卫。
楼落时坐在轿里,今日她起得早,为小皇帝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此时难免困顿,她便借着这一段路程,闭眼小憩。
忽地,轿子侧旁帘子被掀起,阳光金晃晃投射进来,她睁眼,见檀远铭坐在马背上,侧俯着身子,用马鞭挑住帘子。
他今日穿着件紫团答戏狮子大红袍,格外扎眼。一张俊脸上惯是风流,也不说话,只往里面瞧。楼落时皱眉正要问话,却见他单手从黑宽腰带侧掏出个小玩意儿,往楼落时怀里一扔。
楼落时被吓得轻轻一哆嗦,清醒不少,要开口时,那无赖却撤回鞭子,打马走了。
楼落时低头看着手里东西,原来是个大红绣花荷包,上面歪歪斜斜绣着几枝腊梅,底下还衬着几抹墨绿叶子,难看极了。
楼落时指尖轻轻摸住那凸起来的绣花,几处针线不平,一不小心,就要挑线脱出。绣花荷包上还残留些温热,在楼落时冰凉掌心翻滚,扯起一阵心悸。
莫名,楼落时想起那家伙在灯下眯眼刺绣模样,这便是他的谢礼?楼落时嘴角微微扬起,但很快又压下。
[1] 玉辂描写,参照《东京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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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腊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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