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儿,你在这里乖乖待着,阿娘带着弟弟去前头灯笼铺子里瞧瞧,过一会儿便来接你。”
六岁的楼落时看着在娘亲怀里安睡的弟弟,点了点头,可脸上还是有一丝落寞。她想央着阿娘带她一同去,可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阿娘瞧出她脸上神色,摸摸她的脑袋,牵着她到旁边摊子上买了个小糖人,又指着后头一棵大槐树,温柔道:“时儿,站在树底下,不要乱跑。阿娘很快就会回来。”
“嗯。”楼落时紧紧拿着手中的小糖人,应了声。
她瞧见阿娘走进人群中,楼落时想,昭京城里人真多啊,来来往往,只一瞬间,她就看不见阿娘的背影了。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糖人儿,那是一只嬉皮笑脸的孙猴子。她张口,咬掉了齐天大圣的脑袋。
楼落时一人站在大槐树下头,她瞪着眼睛望着四周,原来夜里也可以是亮堂的。昭京大街上,两排灯笼亮起,人比白日里还要更多。
风吹的头顶槐树叶子哗啦啦响,一片叶子恰好从她眼前飘过,楼落时呆呆望着手里的木签子,她想,娘是真的不会回来了吧。
明明自己听娘亲的话了,明明自己乖乖站在这里没有乱跑,可娘为什么没有找到她呢?
娘,阿娘!竹鞭劈里啪啦地往身上打,楼落时蜷缩在一团,身上火辣辣的疼,脑袋里头嗡嗡作响。楼落时看见阿娘了,阿娘抱着弟弟,笑盈盈地望着她。
娘,楼落时哭喊,阿娘还是笑盈盈地望着她。
娘,时儿好疼,楼落时躺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阿娘依旧在笑。
原来阿娘不是在瞧着她,是在望着怀中的弟弟,是在望着怀中的弟弟笑。
阿娘满浸笑意的唇往两旁拉扯,五官开始扭曲,最后竟成了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楼落时闭上眼睛,尖叫起来。抽打在身上的竹鞭长了刺,将她刮得血肉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疼痛开始消失,楼落时慢慢睁开眼,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含笑望着她。她发髻高高束起,簪了支四凤花钗,深青罗裙。
“小姑娘,醒了?”她伸手摸了摸楼落时的额头,楼落时盯着她腕间的金钏,没有答话。
女子细细眉毛高高挂着,一张脸寡淡素雅,她细细抚摸楼落时的脸颊,轻慰道:“别怕,从此没有人欺负你了。”
楼落时望着她,似懂非懂。
“琪儿,过来。”女子一招手,一个粉嫩嫩的小娃娃从旁边探出脑袋。
“姐姐。”他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楼落时。
楼落时神色一怔,她想到了她的弟弟,也是同面前这个娃娃一般大。
“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弟弟。”
“你会抛下我吗?”楼落时问。你会同阿娘一样找不到我吗?
“不会。”女子温柔笑起。她笑起来时,两边梨涡同阿娘一样。
楼落时扯起嘴角,脸颊还是生疼,她艰难挤出一个微笑。
不会,她不会抛下我的。楼落时在心中默念,她同阿娘长得好像啊,真的好像。这念头刚起,下一秒便是火光冲天,眼前女子在火海中平静地望着她。
“娘娘。”楼落时开口。
“时儿,对不起。以后琪儿就交给你了。有你陪着,他会成为一个好帝王。”淑妃温婉笑着,火光将她卷走,楼落时伸手,“娘娘,您别走!”
“别走!”楼落时伸手,却扑了空,耳边传来一阵碎瓷声,楼落时猛地一惊,睁眼,见案几上洒了一滩墨,轻呼一口气,原来是魇着了。
“楼大人?”外头婢子宁儿听得声响,小步匆匆跑进来。
“无事。”楼落时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吩咐道,“将地上的砚台,同桌上的墨清理一下。”
说完,她就将那堆得如小山高的折子放在软榻上,端了个梨花镂空小木凳,坐在小木凳上伏着身处理公文。
软榻靠着窗,窗半开,今日下了小雪,薄雪覆在枯树上,是一幅素净的水墨。风突然加了急,将窗户撞开,寒气入鼻,楼落时小小打了个喷嚏。
“大人,要不将窗关上?”宁儿收拾着满案狼藉,从她这个角度瞧,楼落时像是趴在软榻上赶着课业小孩,让人无端生了怜惜。
“无妨,朔风拂面,清醒清醒。”楼落时将被风吹起的薄纸一角压平,提笔正要写票拟,悬在空中的手腕却一顿,毛笔在纸上晕开一个墨圈。
羽玉眉蹙起,她又将手边折子内容认真瞧了一遍,沉思良久,这人,还真是不安生啊。楼落时搁下笔,扫了眼窗外,问屋内丫头:“宁儿,我方才让你准备吃食如何?”
“大人,已经备好。”
“好。”楼落时起身,将挂在素衣架上的大氅取了下来。
“大人要出去?”宁儿是个机灵的,走到圆桌前将装着糯米糕的梅红匣子递给楼落时。
楼落时将大氅系好,接过梅红匣子,道:“我去天华阁寻江先生一趟。”说完,便出了门。
刚刚那是刑部递上来的折子,为的是一桩命案。这桩命案,倒叫刑部尚书蔡谦好生头疼。刑部这处已将人定罪,可大理寺那头却将刑部判决驳回。这两处僵持不下,蔡谦便将案子递与内阁,请内阁与皇上一同裁决。
乌鸦在树头呀呀一叫,扑腾飞起,枝上的雪扑簌簌抖落。楼落时心中狠狠叹了口气,她想起了那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这桩案子是头疼案子,这案犯更是个让人头疼的主儿。
入了天华阁,她却未见着江朝林。
“江阁老在何处?”楼落时将梅红匣子放下,问里头值班的小太监。
小太监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才说:“阁老,阁老在明湖边钓鱼。”
“去将江阁老请来,便说楼大人有要是相商。”楼落时正色道。
小太监见楼落时不快,佝着腰频频点头往明湖那头奔去。
未几,江朝林夹着一身寒意与风雪推门而入。见楼落时在金炉边暖手,又瞥见她旁边的梅红匣子,笑嘻嘻地凑到金炉边上来。
边打开那梅红匣子边问:“楼丫头,你寻我这糟老头子作甚?”
楼落时将那梅红匣子按住,勾勾唇角,道:“落时自是有要事与先生相商。”
江朝林悻悻收手,心中不快,闷声问:“何事?”
楼落时将折子递与江朝林,江朝林接过折子,垂目看着,不一会儿,便咂舌道:“这小子,每年归京总共才数十日,次次便是流连烟花地。可他还不安生,这回竟捅下个大篓子!”
“都察院卓御史碍于甥舅关系,不参理此案。蔡谦同大理寺那块在掰扯,蔡谦执意要定檀远铭的罪,大理寺以为此间有冤情。”楼落时道。
“难啊,难啊。”江朝林摇了摇脑袋。此案细察,不是察不出个究竟。难的却是其中牵涉的人。
先帝崩,拜江朝林为内阁首辅,擢楼落时为内阁次辅,两人兼辅政大臣,佐幼帝。一个是赋闲多年的老头子,一个是后宫女官,皆远离朝政。先帝下得一手好棋,这出其不意一招打乱了满朝文武的如意算盘。
只是可怜他二人,进退不得,硬生生要替幼帝搏出一条路。
“这蔡谦向来是倒向张延庆那处的。此番他咬着檀远铭不放,是因为檀远铭这混小子惹了张延庆不快。”江朝林语毕,意味深长地瞧了楼落时一眼。
楼落时晓得江朝林心思,心中复杂,面上却神色如常:“先生以为此案该继续查下去?”
江朝林此刻显然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你说,当日宫宴,那小子为何要替你说话,驳了张延庆的面子呢?”
江朝林见小丫头闭口不说话,更乐了,连连叹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啊。这混小子为着情.色开罪了人,为了情.色又陷入一桩命案。”转而他又略作薄怒,斥责楼落时:“你这丫头,尽惹些烂桃花。”
楼落时正是十六岁年纪,可情窦未开,不曾尝过情.事。今日被江朝林调笑,纵使平日端着的是沉稳性子,脸上也泛了红。
可很快她便恢复如常:“此案,亦是张延庆抛出的一颗问路石子。”问的是,内阁里头他二人的态度。若是插手此案,他们便是要与张延庆为敌。
“丫头,你觉得檀远铭如何?”江朝林问。
“是个风流混账。”楼落时檀口轻启。她说得没错,檀远铭确实是个混账。
“是个混小子!”江朝林点点头,前几日,在西华街,他二人这桩风流事他老人家可是一字不落全听了去。
“先生以为此事当如何?”楼落时不愿同江老头扯这桩风流事,将话头牵到正题上。
江朝林见楼落时面上装出的沉稳,强忍住笑意,道:“这小子此番惹了张延庆,你说他能好过吗?”
檀远铭虽说是个皇亲,可却是被打发到西北当王爷。京中贵家多瞧不上这位爷,虽然表面同他虚与,可打心里却以为他是在蛮荒地里出来,不知礼节,在烟花场所醉生梦死,丢了皇家颜面。
此番开罪了张延庆,他这个虚幌子的王爷,的确是不好过。
楼落时不说话,盯着金炉上镂空的花纹细瞧,片刻,轻叹了口气,道:“此事,多半也与我脱不了干系。”
“先生,张延庆是个狼子野心的。若无这事,他早晚也会与内阁闹翻。”
江朝林坐正身子,将手翻了个身,掌背烘着炉子:“丫头,我讲一件趣事给你听。”
“这混小子是当时嘉启帝最喜欢的小儿子。”
楼落时默不作声,当天在西华街上晓得檀远铭身份后,她也没闲着,将这纨绔的旧事都扒清楚了。是以,那日宫宴后,她能字字诛心。
“你不晓得也不怪你。”江朝林见楼落时没出声,只当她不晓得,又将檀远铭的隐秘往事说了一遍。
“先生,这檀远铭会不会是在敛锋芒?”楼落时试探着问。
“谁晓得呢?”江朝林见楼落时正会神思索,不动声色地将那梅红匣子打开了,捡了块糯米糕扔进嘴里,边嚼边说:“他敛锋芒又如何,西北边军薄弱,要是闹腾,也掀不起多大浪花。”
“不过这西北总兵历关,倒是个真英雄。”江朝林又捡了块糕点,撇了撇嘴:“就是不晓得为什么将这混小子教成了这模样。”
楼落时见江朝林揶揄模样,杏眼含笑。
“救与不救,你想好了?”江朝林将糯米糕咽下去,盯着楼落时问。
“张延庆在朝中气焰盛,内阁多份力量,便是更好行事。”
江朝林点了点头,旋即又说:“这事是你这丫头做的决定,与我这糟老头子无关。若生了事,别推给我。”
楼落时连连点头,可脸上又是收不住的笑。她如何不了解江朝林性子,表面软软弱弱不情愿担任何事,可你若有求于他,他不会推脱的。
“先生这桂花糯米糕可好吃?”楼落时问。“下回我多带点给您。”
江朝林嘘了她声,可手下动作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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