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远铭被关押在刑部司狱司,刑部尚书蔡谦晓得这位爷当日在宫宴上惹了张延庆不痛快,难得“一视同仁”地将檀远铭关进了阴黑潮湿的监牢中。
他躺在稻草床铺上,看着那处小气窗透射下来的金色光线,今天是个艳阳天吧,冬季暖日,是个好天气。如今自己被关在这处该有,该有五天了。
他长叹口气,猛地起身,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门口便听见有人压低嗓子轻声问道:“爷,您有何吩咐?”
“兄弟,今儿个吃什么菜?”
“爷,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买。那庆春阁的焖鸡还是鲜笋炖鲈鱼?”狱卒略带些谄媚地笑问。
檀远铭摇了摇头,昨日吃的是焖鸡,前日吃的是鲈鱼,今日该换个味儿了,“八宝鸭,明正街上的八宝鸭!”
“好。”门外狱卒连连点头,“爷,您稍等,等中午换值的时候,我就去给您买。”
“谢谢兄弟了。”檀远铭又躺了回去,可还未躺平,又想起了些什么,“稍等,再给我稍份丝窝虎眼糖。”那日宫宴时,他记得,楼落时极其喜欢吃这东西。今日,不知为何,他突然也想试试这味道了。
“好嘞。”外头兄弟应道。
虽然蔡谦同檀远铭不对付,想借此狠狠打压他一番。但檀远铭却也是个能“绝处逢生”的主儿,刚入狱半天下来便同这狱卒兄弟打好了关系,好吃好喝也是不愁。
午饭送来后,檀远铭尝过一口虎眼糖,便将它放回了瓷碟中,小声嘀咕道:“啧,这么甜,那丫头偏生喜欢吃。”
话音未落,他便听见门外开锁声,这时候,能来寻他的,还能有谁?卓景奇这几日被卓敬山圈着出不了门,历英同时杰在昭京城里也没这么些本事,难不成,真是那丫头?
念头刚起,檀远铭就听得来人清清一句:“王爷,几日不见,一切安好?”
楼落时从门外进来,站在檀远铭面前。从小气窗里投下的光线恰巧抚在她脸上,勾出她小巧微翘的鼻尖,还有那张朱唇。
隐在黑暗中,檀远铭晓得她瞧不清他,便是借着这几丝微弱的光线,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他是有那么一瞬的失神,却倏忽想起了什么,很快将目光挪开了,挪得极快,像是被火烫了一下,他漫不经心扯道:“楼大人说我过得好不好?”
楼落时低下头,瞧见案上放着的东西,盛东西的瓷碟上嵌着的银边反着太阳光,金晃晃的,刺眼得很,她笑着说:“这几日,王爷也不曾被亏待着。”
“无人关心本王,本王当然是要自寻出路喽。”檀远铭今儿个对楼落时的态度与前阵时间的粘腻相比,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倒叫楼落时心里头松了口气,她也不细究其中缘由,只当那晚两人血淋淋相见后,都将那副假皮囊撕下来了。她巧巧一笑,微侧身,隐入黑暗中:“那是落时叨扰了。”
“来者即是客,楼大人既然来了,不妨在此坐坐。我一人在此,倒是有数日不曾同人说话了。”檀远铭随手扫去了身侧塌上的尘。
“王爷盛情,却之不恭。”楼落时答,将音量提高了几分,唤了声门外候着的仆从,那仆从递过来个小蒲团,楼落时将缎裙拢好,坐了下去。
檀远铭见她在对面坐下,嗤笑一声,拿起箸子挑了块鸭肉。楼落时顺手拣了块盘中的丝窝虎眼糖往嘴边送。
檀远铭见那纤纤素手拈起的那块糖,嘴中的咀嚼动作稍稍一顿,轻轻咳了一声:“楼大人果然是爱吃甜食啊。”
“王爷虽然人在这司狱司,可这日子倒是过得逍遥啊。”楼落时将口中糕点咽下,道。
“哪里逍遥了,若楼大人您再不来,我可就要在这处发霉了。”
“那便发霉吧。” 楼落时用丝帕将指间碎屑擦净,轻飘飘说了一句话。
这姑娘心也忒狠了些,檀远铭想起了先前几次,自己觍着脸贴上去,都得了她的冷对。
“如今局中人清闲得很,我这旁观者瞎操什么心呢。”
“本王哪里清闲了,这昭京府尹一口咬定我有罪,当天便将人证物证一一转交于刑部。刑部那老头就是张延庆身边的狗腿子,那日我在晚宴上开罪了张延庆,他便记恨上我了,想拿我送礼,去讨那张延庆欢心!
唉,我一个偏僻乡野出来的蛮野村夫,在京城也没什么亲朋好友,也不晓得这官府刑部办事的流程,只得受人欺负任人宰割。”说至此,檀远铭长长叹了口气,“当日,确实是我冲动了,但想来也是不后悔的,张延庆那老匹夫,太嚣张了些。”
楼落时如何听不出来檀远铭话里的意思,他如此耗费口舌说了一大堆,无非是一句话,我这祸事与你楼大人脱不了干系!
可谁想,那番哀怨刚说完,檀远铭便拿捏起一副低沉嗓音,装作情深不悔的模样,道:“为了阿时,我也是不后悔的。就算是开罪了那天皇老子,我也无悔。”
黑暗中,楼落时听得这话,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疼,就该让这檀远铭在司狱司里发霉发烂!
“王爷可否将当夜情形细说?”楼落时问。
“当夜?便也无甚么特殊事,我在厢房里要了壶桃花落,后来来了个姑娘,说要给我弹琵琶,扫了兴后我就让那姑娘走了。酒意上来,便在厢房软榻上歇下了。”檀远铭停顿一下,吃了块鸭肉,继续道:“第二日凌晨我回到府上,再之后,那昭京府就遣人来拿我,说是我杀了那姑娘。”
“扫兴?王爷因何事扫兴?”楼落时抓住一点追问。
檀远铭不自觉用手摸摸下巴,沉默片刻,道:“那姑娘纠缠于我。”
檀远铭是烟花柳巷里的常客,楼落时想,这姑娘想必又是他惹的一处情。
楼落时站起身来,将裙褶仔细整理好,对檀远铭说道:“此案大抵我已晓得,大理寺那处将刑部的判决驳回了。只是若要翻案,还得寻些确凿证据,将那真凶拿出来。”
“那有劳楼大人了,你我二人约定,本王定会谨守。”檀远铭嘴角溢着丝笑意,话里都带着轻快,“楼大人,现在,我俩,真算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啊。”
这家伙憋了一肚子坏心思,说最后一句话时,故意带着些暧昧。楼落时只恨自己刚刚还庆幸这人转了性子,原来他这不是撕了假皮囊,是本性难移。
“劳烦王爷同落时走一趟。”
“去何处?”
“诏狱。”
“诏狱?”
黑暗中两人皆是默然。
“我不去。”
“为何?”
“不去。”
楼落时未想檀远铭还是个会耍性子的主儿,她想了想,叹了口气,拿出同檀镕琪说话的那幅姿态:“听话,诏狱比司狱司好玩多了。”
“……”檀远铭抬头,虽然在黑暗中,楼落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两人间的微妙气氛着实尴尬。
楼落时转过话题,“此案移交给诏狱处理,那蔡谦便是有心也无法使绊子。”
“楼大人您就如此确定,锦衣卫那处同我过得去?”
这时,楼落时暗骂,檀远铭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小混蛋,她听说檀远铭同那锦衣卫指挥使林白里好像也有些过节,这昭京城里的大半贵门,都教他得罪透了。她耐着性子同檀远铭道说:“王爷同林指挥使的私交如何,落时觉得与此案干系不大。
锦衣卫这处还是听皇家差遣的,若王爷是清白的,办差的自然是会还王爷个公道。况且,林指挥使,向来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檀远铭在暗处仍是一声嗤笑,可他还是站起身来同楼落时走了出去。待两人走到司狱司外头时,檀远铭伸了个懒腰,道:“果然是个艳阳天。”
楼落时侧头望了他一眼,他的下巴抬起,在司狱司待了四天,头发有些乱,发间还沾了几根稻草,下巴上也隐隐有些胡茬,楼落时想起了春日刚从地里冒出的嫩草。
“做什么?”檀远铭察觉到了楼落时的目光,不怀好意地望着她问。
“不做什么。”楼落时将目光移向别处,司狱司外头那棵枯树上还留着些残雪,楼落时想,这家伙真是讨人厌。
檀远铭笑笑,不说话。
“此番风波过,王爷还是收收性子。”
“好!”檀远铭答应得爽快,望着楼落时,笑得一脸灿烂。这人笑起来,倒是分外好看,虽是隆冬,可眼角眉梢都沾了无限春意。
寒风过眼,将那春意吹到楼落时眼中,朔风便成了春风。楼落时一瞬晃神,可很快便稳下心来。
两人正要往前头走,却见刑部尚书蔡谦领着一小众差役往这处迎来。
“楼大人。”蔡谦满脸堆着笑,冲楼落时一行礼后,眼珠子一溜落到了她身边的檀远铭身上。
“王爷。”他微微点头示意。
“蔡大人有何贵干?”楼落时杏眼含笑。
“哎呦,楼大人您这话客气了。”蔡谦拱着手,眼珠子又提溜了一圈,才挂笑道:“只是王爷如今怕是,还脱不了身啊。”
“哦?”楼落时微挑眉。
“这死的那个,若是旁人还好。可偏偏是那春情阁的一个妓子,听说那妓子还是个有名的头牌。现下这事闹得大,全城的百姓都盯着。楼大人我是有心偏袒也偏袒不成啊。
还得委屈王爷,在此处多待一会儿,等风头过去了,这事啊,我办起来也便快些。”蔡谦道。
楼落时依然笑着:“大人误会了,落时此番前来,不是为着别的。王爷这案子刑部递上来的折子江阁老和我也瞧了。如今这案件,刑部同大理寺意见不一,就此拖下去也不是好事。
这王爷也是皇家的人,江阁老以为,将此事交予诏狱处置倒不失为个妥当法子,因而遣落时前来将王爷提至诏狱。”
“哦,原是如此。” 蔡谦点了点头,作恍然大悟状,“既是要移交诏狱处置,楼大人遣人来知会一声即可,何必自己亲自来一趟?
这案件也是棘手,我晓得王爷必然是清白的,可也不好办啊,若是草率将昭京府衙那处断案驳了,必然引起众怒。唉,”蔡谦叹口气,似是颇为为难,“我没办法,只得等大理寺那处驳回,再递与诏狱去办,如此迂回一来,更叫昭京城百姓心服些。”
蔡谦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几句话下来,为自己挣了不少情由。
“法令严明,若犯了事,该严办的还是得严办。落时绝不会将黑的说成白的,也不会将白的抹成黑的。”
“好好,楼大人此言在理。”蔡谦又频频点头,深表赞同。
“那蔡某在此祝王爷早日洗脱冤屈。先前招待不周处,还望王爷见谅。”
檀远铭这个案中人冷眼瞧了下蔡谦,道:“托蔡尚书的福,本王在……”
“蔡大人公务繁忙,落时便不再烦扰大人了。”楼落时打断了檀远铭的话,冲蔡谦施了一礼。
“行,那楼大人,王爷,我们来日再见。”蔡谦笑脸将人送走了。
楼落时同檀远铭两人沿着前头那条青砖小路走了去,檀远铭似是憋了一肚子的火:“你拦着我作甚,那蔡老头阴阳怪气,何必同他虚与。”
“王爷今儿个还想不想从这司狱司出去了?”楼落时望着前方,一步一步走得端庄。
“明明是个小丫头,说话同那些老滑头一般。”檀远铭被楼落时堵了一句,心高气傲想要扳回一局。
“王爷应当晓得,如今境遇,你我二人谁也不比谁好过。”楼落时阴阴.道。
檀远铭又被这小美人戳了痛处,心里不痛快,倒也闭了嘴。
蔡谦盯着这两人的背影,笑脸还未收住,可这笑却带着些道不明的意味,甚至有些让人发怵。
“大人,就这样让他二人走了?”边上有人小心询问。
“你说呢?”蔡谦敛住了笑。当初他拿捏檀远铭不过是为了顺张延庆的心,岂料这江朝林同楼落时对这案子上了心。他蔡谦也摸不准如今局势如何,两处都不开罪,最为稳妥。
“去,把此事通与张大人。” 蔡谦吩咐边上人。
“是。”小厮点头,寻了条小道,悄悄从偏门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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