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舒指尖冰凉，爱妖协会就在不远处救援，收到信息赶来渔山是迟早的事。

她没时间去想是谁在论坛暴露她的身份，沉声说：“夫诸，你照顾好他们，我让叶子接应你，把他们都带回施桉山，渔山不能待了。”

“那你呢？”

燕舒想起洛水劝过她的话，当他们怀疑的那一刻，不管她是不是天狐，她都已经是了。

“他们现在都知道我是天狐，你跟着我只会有危险。”

“你看网上的视频了吗？”

“你说四角鹿救人的视频？”

“我说的是刚才公司门口，我亲眼看见有个男的差点掐死李总，警察都摁住他了，结果他突然变成白狐消失了！”他压低声音抱着寒毛直竖的手臂，“不会真有妖怪吧？”

工位静悄悄的，但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工作上。

另一人拖着椅子凑近他：“我估计是真的，今天钦北省的山洪多邪门啊？我表妹说好端端的大晴天，没有一点预兆，突然发了通洪水。她亲眼看见水里窜几层楼高的藤蔓，那小男孩抓了个人，一眨眼变成四角鹿飞走了。”

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网上流传的几段视频虽然已经被平台下架，但越来越多的人声称亲眼目睹了现场。

好奇就像一颗种子，即使种在钢筋混凝土的铁皮城市里，也能顺着缝隙长成参天大树。

李仲民拿起相框，呵了口气，用镜布缓慢地擦拭。即使悉心保存，画布边缘依然有些发黄，他什么都能做到，就是抵抗不了时间的侵袭。

画上的人影有些褪色，模糊的笔触只能看出是个女子，怀里抱着孩子。

他不厌其烦地擦拭着相框，手突然一抖，相框跌在地上。

他急促地喘着气，掌心蔓延出黑色的裂纹，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露出红色的血肉。像有只无形的手，扭曲他的身体，割开卷起的肌肤，却一滴血都没流出。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痛苦，李仲民压抑着颤抖的呼吸，敲了敲桌面。

椅背后缓缓走出一只骨妖，双手端着一盘黑色物质，放在他面前。

黑色物质一出现，李仲民难以克制地伏在桌上，用力吸食它的味道。

很快，盘子里只剩下一捧灰，骨妖熟练地捧着盘子，打开窗户，吹了口气。灰烬洋洋洒洒地漂了出去。

李仲民弯腰捡起相框，随手放在桌上：“方相氏近来猎的妖越来越少了，怎么回事？”

骨妖脊背弯出一个谦卑的弧度：“临近几个省的妖已经猎的差不多了，现在妖的数量比较少......”

“少？”他起身，缓慢地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脸，“妖怪就像地里的虫子，永远也杀不完，只要有合适的庄稼，总能长出新的妖。”

骨妖昂着头，纤细的脖颈被他提在手中，明亮的眼睛透着湿漉漉的光。

她艰难道：“是，妖主。”

他松开手，捋顺她鬓角的发：“跟其他人一样叫我李总就好，我帮你办了新身份，以后你就叫李春燕。”

“是......李总。”

“这副新骨头用着怎么样？不，也不能算是新的，毕竟她也死了几十年。”

“很好用。”

只要没化成灰，她都能附身，就是新的身体用着还不熟练。

“今天要杀我的那只狐妖，你见过吗？”

李春燕摇摇头。

“去帮我查查他什么来历，他身边应该还有只影妖。”

李仲民缓缓勾起唇角，幸好影妖把他救走了，不然那只狐妖要是真被警察抓住，他也很难说清。

凡事都要循序渐进，今天给他们的冲击已经够多了，就这一点，足够他造势了。

李春燕犹豫道：“不需要我帮您追捕天狐吗？”

“她？不用，会有人把她送到我手上。”他拖着右腿走到她身后，挽起长发，从口袋里掏出木钗，挽在脑后，“今天做的很不错，保护好你这张脸，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砰”的一声，门被暴力推开，男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门吱呀呀地哀嚎，外面纷纷抬起打量的视线。

李仲民笑容和善地关上门，隔绝一切打探。

他穿着泥浆似的衣服，动作间簌簌落灰，李仲民眼中闪过一丝嫌恶的情绪，转头看他。

“山洪是怎么回事！”郑有酋揪起他衣领，指着李春燕，怒不可遏道：“投放惑心和囚生的效果虽然不好，但哪件事我没尽心？我帮你把她从钦北省带回来，你居然瞒着我对渔山下手？”

被人指着鼻子骂实在很耻辱，李仲民按住他的手，心平气和地说：“你也知道投放效果不好？那按你的做法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我们的目的？你也别把自己摘的那么干净，为我做？现在的场面不也是你想要的吗？一场山洪而已，很快就能让人类发现，这不就是我们想达到的效果吗？”

郑有酋被他一连串的话堵住，恼羞成怒道：“但你也知道渔山是我的底线，你动哪座山都可以，为什么动渔山！你明明知道渔山不能......”

李仲民掰开他的手，抚平皱成一团的衬衫，漫不经心道：“知道什么？你不要着急，现在才刚开始，人类对未知一开始都是敬畏的，即使发现渔山的妖也不会做什么。”

郑有酋攥紧拳头，气得浑身颤抖。

他还意外李仲民找一只妖为什么非得打发他去，山洪爆发得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接骨妖只是借口，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渔山。

他压抑着心头的怒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我只是想让人类意识到妖怪的存在！不是让他们对妖产生敌意！你难道还要让几十年前的事重现？”

妖怪好不容易得到近百年的平静，不能让一场山洪摧毁一切。

他想要的不是这样！

李仲民拍拍身上的灰，后退一步，无所谓道：“几条人命而已，扯不上什么血海深仇。何况妖怪对他们来说是全然未知的领域，他们会很乐意跟你谈谈的。”

郑有酋脸色逐渐变得铁青，他可悲的意识到，面对一个连同类性命都丝毫不放在眼里的人，他能和他说清什么？

他一直清楚人类狡诈，和李仲民合作就是与虎谋皮。可为了达成目的，他也不得不这么做。

“最好像你说的这样，渔山要是出什么事，我饶不了你！”

他撂下这句话，像来时一样，猛地推开门，转身就走。

李春燕慢慢走到他身后：“李总，不必担心，他是只笔妖，对您造不成什么威胁。”

他轻笑一声：“担心？你看我什么时候担心过。都说多智近妖，其实妖最蠢了，拿捏住他们心里想要的东西，他们就什么都做不了。”

他转头，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感慨道：“你想要什么？”

李春燕低下头，掩住眼中神色，按捺骨骼深处的瘙痒，恭敬地说：“我想要的，您都已经给我了。”

他们其实都很愚蠢，所求不得，才会被人拿捏住短处。

但李仲民又何尝不是？

白榆四肢发软倚着破败的墙壁，没空理会这地方干不干净。

意识剥离的时候，商陆又拎着他跑了几条街，才找到这个废弃厂房。

耳边一片静谧，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灰尘漂浮的形状，地面厚厚一层灰烬昭示着这里已经荒废很久了。

人多到没有落脚地的城市，真不知道商陆怎么找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

他动了动手指，渐渐恢复对身体的控制权。

一团影子从门缝溜进来，停在他脚边，往他怀里丢了瓶水。

商陆从影子里爬出来，额头冒出一层汗，兴致勃勃地说：“现在网上都在传你突然妖化的那段视频，有几千万转发呢，你要火了！”

白榆转了转眼珠，费力翻了个白眼。

“哦对你现在还是半瘫。”商陆掏出手机，点开夫诸救人的视频给他看：“不过夫诸也火了，今天钦北省发洪水，他在市区救人，也被拍下来了。”

白榆盯着视频，瞳孔猛地放大。

商陆凑在边上，看了几个视角，他哑然道：“诶，等等，他救的这个人怎么这么眼熟？这不是你姐吗？她怎么也受伤了？”

白榆使劲挪动手臂，艰难抬起一只手，攥住手机。

“你好了？”

白榆没回答，目光钉在燕舒身边另一抹熟悉的身影上。

视频照的并不清晰，但那熟悉的眉眼和身形，他绝不会认错。

但怎么可能，她早该化为一节白骨了。

阿娘，你又回来了？

白榆将视频看了几十遍，四肢恢复直觉，他站起来，把手机抛给昏昏欲睡的商陆。

他突然惊醒，手忙脚乱接住手机，打着哈欠说：“你看完了？”

白榆嗯了一声：“具体是哪发洪水？”

商陆揉着眼睛，语气迷蒙：“渔，渔山吧？就是你差点被警察抓住那会。你可真吓死我了，怎么敢光天化日就去杀人，你要杀他背着点人行不行。”

白榆隔着衣服，攥住琨瑜。

看来是他正要杀李仲民的时候，燕舒遇到生命危险，才迫使他突然妖化。

但他记忆中渔山从未出现过什么灾害，怎么会这么巧，在他要杀李仲民的时候爆发洪水，还有......阿娘也突然出现在那。

白榆想起妖化前瞥见李仲民嘴角的那抹笑，断定一切都跟他脱不了关系。

“你下次要杀他提前跟我打声招呼，我好帮你打探打探。”

“先不杀他。”

“嗯......嗯？你怎么又不杀了！”

商陆满脸不解，就差把阴晴不定四个字放在脸上。

“有些事我还没弄清。”

他必须弄清阿娘为什么出现在那儿。

商陆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他是不清楚白榆在想什么，但清不清楚的，杀了不就清楚了吗。

要是他就不想那么多，先解气了再说。

“那你当时怎么突然妖化，要不是我机灵，警察差点抓住你。你说人类抓住你能给你判什么罪？会给你关进动物园吗？”

白榆眸光一沉，他妖化是因为燕舒性命垂危，但现在琨瑜没有反应，他也恢复了知觉，燕舒应该已经脱离危险了。

商陆手一顿，惊讶道：“诶，论坛上怎么说你姐是......天狐？”

他抬眼，对上一双同样震惊的视线。

白榆抢过手机，论坛上铺天盖地发布追捕燕舒的信息。

熏池前不久发布的禁令和今天的消息联系在一起，不少人怀疑她之前就知道燕舒是天狐，所以荆紫山的评论区也沦陷了。

但更多的妖还是顺着网上的视频，摸到渔山地界。

没有妖想要追究她是否真的是天狐。

天狐的消息一放出来，就足够吸引人了。

白榆喉咙发紧，怎么会这样，他不但没能阻止这件事发生，甚至还提前了。

商陆打量着他的表情，好奇地问：“你姐是天狐的话，你不会也是吧？”

白榆冷笑：“是又怎么样？你也想要天狐之力？”

商陆连连摆手：“我就是问问嘛，你又没跟我说过。天狐又怎么样，你没修行到一千年，和普通狐妖也没什么差别吧。”

商陆的话稍稍让他冷静片刻，但燕舒身份又暴露了，他不能让群妖围攻的场景再次重现。

他攥住琨瑜，感受燕舒的位置。

下一秒，陈旧的铁门卷起层灰，燕舒举着左手，露出发光的琨瑜，站在他们面前。

“我猜，你是在找我？”

白榆说过，不管她在哪，他都能感觉到。她之前不懂，但当夫诸说另一半琨瑜在他身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他是通过琨瑜感知她的位置，所以才能及时出现在她身边。

白榆放下手，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了片刻，眼神克制地注视着她。

商陆紧抿嘴唇，眼睛骨碌碌转，偷瞄两人的表情。

他跟在白榆身边这么久，他现在的眼神可算不上清白。

燕舒回手关上门，盯着面前面容相似的两个妖。

他们虽然长得很像，但白榆的眼里从来没什么情绪，而商陆总是克制不住眼底雀跃的光。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天狐，你还不愿意告诉我吗？”

她上前一步，逼近白榆。

商陆一看气氛不对，立刻化作一团暗影，猫在白榆身后。

白榆迎着她的视线，没有回避，也没有回答，反问道：“你玩过有妖吗？”

“玩了，一个人妖交互塔防游戏，你想告诉我什么？”

“重要的不是游戏模式，而是......游戏内容。”

白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厂房内，陈旧的灰簌簌落进回忆，又像是压抑着汹涌的往事。

燕舒想起有妖的故事主线，宣庆年间，小凉山上的一只狐妖，在被人类豢养虐待后，下山报仇。

在妖怪视角里，狐妖是所操控的主角，击杀人类是唯一目标。

在人类视角，狐妖是最BOSS，他们的主线任务是抵挡狐妖攻城。

燕舒指尖颤抖，心里的猜测逐渐扩大：“有妖讲的......是我的故事？”

“不。”白榆眼神柔和了一瞬，“是我们的故事。有妖确实化用了我们一部分经历，但下山之后的情节都是假的。你失忆，是因为被人类囚禁过一段时间。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

“那琨瑜呢？还有这柄骨刃是怎么回事，你真是我弟弟？小凉山在哪！”

白榆的话让她无限接近失去的记忆，她几乎失控地问出心底埋藏的所有疑惑。

但他只是摇摇头：“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

她身上还有太多疑问，但白榆就像锯了嘴的葫芦，什么话都问不出来。

燕舒深吸一口气：“好，既然你什么都不能说，那就帮我做件事。”

白榆抬眼她。

“你不是加入方相氏了吗？帮我找一只妖。”

“谁？”

“笔妖，郑有酋。”

她掏出玉笔，递给他。

白榆沉默片刻，接过笔，说道：“那你也帮我找一个人。”

燕舒也用眼神问他。

白榆打开手机，找到刚才反复看过的视频，指着她身边的女人说：“帮我找到这个人，只要弄清她的来历，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一言为定。”

燥热的夏天终于迎来一缕微风，隆隆作响地穿过厂房，吹起燕舒心头空白的那一页。

在千仞绝崖之上，即使下一秒就要粉身碎骨，她也必须弄清，她到底是谁，以及——她为什么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