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安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拼命锤门.
燕舒刚打开一道门缝,徐子安就挤了进去。
浅色卫衣混着鲜血和灰尘松松垮垮堆在身上,领口扯得很大,露出脖颈和脸上的划痕,褐色的血凝在脸上,汗滴滑过伤口,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感。
燕舒眉头紧皱:“出什么事了?”
徐子安顾不上擦汗,拽着燕舒一股脑地说:“李仲民有问题!今天他叫我去办公室,白榆突然来杀他,我听到他们说,李仲民研制了一种能杀死妖的毒,还有......还有岭山!”
李仲民和白榆谈到的事情他都不太清楚,只能尽可能完整地复述给她。
燕舒满脸震惊,她没想到白榆居然真的转身就去复仇了:“白榆呢?他没事吧?”
徐子安躲闪她的视线,含糊道:“他当然没事,就是他把我救走的。”
说完,他想到什么,立刻又说:“如果要查李仲民,必须现在去岭山,我走之前把他打晕了,但他肯定很快就能反应过来,要是他转移了据点,就难抓住他了。”
夫诸从床上翻身坐起来:“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一个人类,能弄出多大的事?”
徐子安着急地说:“是真的,他不是人!哎我也说不清他到底是什么。”
燕舒心下一沉。
“岭山......”
她念着这座熟悉的名字,顿时生出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豫江省附近只有这座岭山,原来是别墅区,后来工程烂尾,那附近就没什么人去了。”徐子安连忙翻出手机,指给她看,又不放心地叮嘱,“他制的毒是纯黑的液体,腐蚀性很强,一定要小心!”
燕舒沉默片刻:“我知道了,你快处理伤口,我现在就去。”
岭山上空聚了几片乌云,远远就能看见山下的一排别墅。
翠绿的爬山虎占据了半面墙,褪色的台阶长满杂草,随着呜咽的风伏低身形。
燕舒从夫诸背上跳下,他不安地翻动脚下的泥土,片刻间化成人形:“山上没人,但有种让我很不舒服的气息。”
燕舒触摸墙壁,指尖沾了点墙皮,轻轻一搓就化为粉末。
从墙壁风化程度来看,确实很久都没人来过。
“有妖吗?”
夫诸闭眼感受片刻,摇摇头:“好像......没有。”
“好像?”
“气息太复杂,我感受不出来。”
越过别墅,视线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在风里缩成一团,似乎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她还是隐隐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她站在山腰处,俯视着像海一般层层翻涌的树梢,大喊道:“琮耳!”
山间回荡着她的声音,像石子坠入死水,掀起一层层的涟漪。
树梢晃了晃,连只鸟都没飞出。
夫诸纳闷道:“琮耳是谁?”
“是岭山山神。”
她三个月前耍酒疯绕到岭山上,刨了个二十里地的大坑,琮耳拦不住她,吓得两条腿直打颤。
听说她后来一直在坑里培土,现在坑填平了,她在哪?
夫诸环视四周,奇怪道:“这么小一座山也有山神?”
“以前不是每座山上都有山神吗?”
“你也说了是以前,但现在很多山已经不能维持原本的环境了,就像渔山一样,这些山神都会死去。所以我才好奇,这么小一座山,山下还被人开发了一半,怎么还会有山神?”
燕舒猛地顿住脚步。
她只见过琮耳两面,印象里她总是瘦瘦小小的,披着墨绿色的袍子,怯生生地缩在树下。
妖怪也习惯给彼此贴标签,提到熏池,大家第一印象就是热情好客。提起渔山神,第一反应就是他的古板。
唯独琮耳,不但对她没什么印象,他们好像也很少提起她。
她来岭山的时候,似乎也从没见过山上其他的妖。
琮耳到底是......
她立刻蹲下身,触摸冰凉的土地,琨瑜随着她心绪的起伏微微发亮,她咬破手指,将血抹在玉上。
“你要回溯?”
“李仲民一定对这座山做了什么,只有回溯能快速弄清岭山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时间耽搁了。”她闭上眼睛,双指并拢,集中精神感受流逝的时间,“山水鬼神,以吾之息,时序流转,溯!”
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交替的日月迅速倒退,脚下突然一空,燕舒和夫诸瞬间掉进充满腥气的大坑里。
燕舒仰头看着坑上狭小的蓝天,抹了把脸,连忙提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夫诸跳出深坑,躲在一旁的树上。
夫诸呲牙咧嘴地揉揉屁股,瞟了眼她不太自在的表情:“这坑是你挖的?”
燕舒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头低的更深了。
她酒醒之后就被叶子拖回山了,没想到给她惹了这么大麻烦。
树下传来轻缓的脚步声,燕舒听着不成调的哼唱,拨开树叶,向下望去。
琮耳一头长发乱糟糟地盘在脑后,盘发的树枝颤巍巍地开出一抹淡黄色小花。
她哼着歌,满手是泥地拿着比她还高的铁锹。
铁锹长满锈,不知道是哪年从地里挖出来的古董。
拖地的绿色长袍也沾着泥,下摆卷了一圈树叶,胡乱堆在身上。
夫诸不自在地瞟了一眼,恰好看见她亮晶晶的眼睛和颊边的小梨涡,他立刻偏过头,耳朵瞬间红透:“她,她就是琮耳?”
“对。”
燕舒屏住呼吸,盯着她的身影。
琮耳停下脚步,试探地踩了踩昨天填过的土。抓起铁锹,铲起一旁的土堆,一锹一锹填土。
她扬起的一小抷土,跟地上方圆二十里的大坑比起来,简直像续进无底洞,翻不起一点涟漪。
燕舒捂着脸,实在想不起来自己那天为什么非要挖一个这么大的坑。
回溯的记忆像按了加速键,每天日出,琮耳就提着锹来填土,日落时候,再打着哈欠窝在树下睡觉。
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六十个日月轮换,二十里地的大坑就这么被她一点点填平。
回溯只会重现物主最深刻的回忆,而琮耳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一点一点填平这个大坑。
燕舒忘了她挖出这个坑是什么样的心情,但看到琮耳一点点填平,她心里只剩下心疼。
夫诸纳闷道:“她不也是山神吗?怎么不用术法?”
他满脸不解,这种坑,要是让他来,不用一刻钟就能填完。
“可能是想让自己记住,让她在这填坑的混蛋吧。”
“那我们就看见她填坑了,也没看见别的什么?”
燕舒沉思着,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太阳再一次升起,这次琮耳没像往常一样拖着锹过来。
远处响起一阵极缓,极轻的脚步。
燕舒立刻压着夫诸的头,伏在树梢上。
视线边缘踏进一个白色人影,戴着黑色帽子,帽檐遮在脸上,看不清脸。
但看身形,不像是李仲民。
下一秒,他踩着琮耳填平的地面,仰起脸,透过树梢,对上燕舒震惊的视线。
淡漠的浅色瞳孔,紧绷的唇角,那熟悉的眉眼——是白榆!
但更让她震惊的是,在她看清他的一瞬间,周遭的环境突然崩塌,绿意顷刻间衰退,燥热的风也一瞬间静止。
回溯......崩塌了。
燕舒和夫诸立刻跌入无序的时间乱流里。
过往的记忆不断在眼前浮现,燕舒心里和眼前的记忆一样混乱。
回溯只有在遇见同一时刻的自己才会崩塌。
她和白榆,是同一个人?!
但怎么可能?
她下意识反驳,荆紫山那次回溯,她亲眼目睹他和熏池打斗,那次并没有崩塌啊。
到底为什么?
混乱的时间撕裂着脑海里的记忆,燕舒胡乱抓住面前的一缕记忆。
腿根的骨刃闪过一抹寒光。
燕舒紧闭双眼,感到有一双宽厚的手掌,牵住自己的手。
她猛地睁开眼睛,面前是浑身罩在斗篷下的佝偻身影,飞扬的斗篷露出银白色的须发。
是那个给她骨刃的老人。
燕舒艰难地抬起头,抓住飞扬的斗篷:“你到底是谁!”
斗篷一扯,被混乱的时间乱流卷走,露出一张平静又温和的陌生面孔。
燕舒怔怔望着那双温柔的眼睛,莫名觉得十分熟悉。
这种熟悉感,她在白榆、李春燕和面前的老人身上都感受过,他们到底有什么关系。
白榆说的那些,她并非不相信,她只是觉得,她一直在寻找的过去,不应该只有仇恨。
她抓紧他的手臂,喃喃道:“你是我......父亲?”
老人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拂过她发顶,他叹息一声,带着宿命般的无可奈何,既没有否认,也没有应答,只是说:“叫我阿狐就好。”
激荡的时间割伤她眼角,她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
阿狐牵起她另一只手,缓缓道:“时间就是记忆,记忆可以带你回到你想去的任何时间。时间乱流是你混乱的记忆造成的,所以不要抵触它,顺着你当下的记忆,捋出时间的走向。”
燕舒闭上眼,随着他轻柔的声音,将注意力凝聚在唯一一缕记忆上,周遭的乱流顿时安静下来,像一条温顺的河流。
阿狐淡淡地勾起一抹笑,眼中满是怀念:“回溯是很危险的事情,我还没来的及教你,但你天资聪颖,已经用的这么熟练了。”
燕舒腾空的双脚落在地上,听着他熟稔的语气,心跳停了一拍。
“你真的是......父亲。”
她几乎不知所措地抓住他的手,仔细在他脸上寻找着和自己相似的痕迹,但她和他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反而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几分白榆的影子。
燕舒急切地问:“我,我到底为什么失忆,为什么我不记得过去的一切?”
阿狐没有回答,只是目光专注地看着她,让她恍惚间想起渔大宝看渔小宝的视线。
那样专注,认真,恍惚注视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抬起手,干枯的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燕舒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流泪了。
虽然不认识面前的老人,但她几乎一瞬间就认定,他一定是她的父亲。
这是不言自明的感情。
失去一切记忆,醒来的那一刻,她心头充斥着巨大的恐慌。
她好像跟一切都失去了联系。
所以她才不断搜罗落单的小妖,捡回施桉山。高调的行事,宣泄无处发泄的情绪,也试图引起他人注意。
她在很认真的生活,努力营造属于自己的关系。
她时常在想,她会不会也有亲人,他们为什么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如果遇到他们,她会声嘶力竭的发泄吗?还是指责他们这么多年对自己不闻不问?
但看到阿狐的那一刻,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风尘仆仆的旧麻衣露着大洞,眼神疲累又温柔,手掌粗糙却细腻。
他一定也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她面前。
阿狐嘴角微微颤抖,克制住眼底的酸涩,但还是忍不住悄然红了眼眶。
燕舒柔软的发丝落在他手上,他指尖颤了颤,喑哑道:“你一直都不是一个人......失去时间的人,时间自然会扭曲他。你不要......”
他话语一顿,像是察觉到什么,立刻倾身拥抱她。
阿狐的身影寸寸化为虚无,燕舒瞳孔一颤,预想中紧密的拥抱落在怀里,几不可查地泄出一句话:“不要惩罚自己......”
阿狐抱紧她的一瞬间,身影也在她眼前顷刻间消散。
燕舒眸光破碎,失控大喊:“阿狐!”
时间乱流戛然而止,四下一片漆黑,周遭静悄悄的,耳边只有她剧烈的喘息声。
燕舒深吸几口气,平复着情绪。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轻唤:“夫诸?”
乱流结束后,一同回溯的人应该掉落在相近的位置,她伸出手,指尖碰到湿腻腻的墙壁,她下意识缩回手,又强忍着惧意,手掌贴紧墙壁,寻找出口。
回溯前天边已经聚气乌云,风也很大,像是要下雨的征兆,但现在耳边听不到一点风声,也闻不到雨水的湿气,而是一种腐朽粘腻的气息。
指尖不知道触碰到什么地方。
“咔——咔——”
一串清脆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眼前陡然一亮。
燕舒抬手遮住在脸上,眯起眼睛,透过指缝观察身处的环境。
幽暗微光映出望不见高度的穹顶,开阔的环境让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都格外刺耳。
眼前树满了巨大的透明“罐子”,里面装着形态各异的妖。
尖锐的獠牙,巨大的指爪......但此刻全都失去生机,苍白的浮在罐子里。
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罐子,放眼望去有成千上万个。
燕舒指尖发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耳边传来窸窣的颤抖声,她迅速转身,向着声音来源的地方望去。
但下一秒,她的脚又狠狠钉在原地。
身后,岩壁爬满密密麻麻的红色蝇虫,中央放置着厚重的石台。
一臂宽的石台下,翻涌着浓郁的黑色液体。
石台上,一抹淡绿色身影束缚在上面,四肢扭曲成诡异的弧度,被符文诡异的钉子牢牢钉在石台上,四肢汩汩地流出鲜血,一滴一滴落在石台下的黑池中。
浓黑如墨的液体,翻涌几下,冒出个泡泡,像是打了个饱嗝。
她不可置信地问:“琮耳?”
石台上的身影缓缓动了动,挣扎着想抬起头,但钉子死死束缚四肢,她痛呼一声,虚弱道:“谁?”
燕舒连忙跑到她眼前,琮耳脸色苍白道:“是燕山主啊,你怎么来了?”
她的脸毫无血色,燕舒几乎不敢碰她:“你,你怎么了?”
琮耳咧开嘴,颊边的酒窝萎缩成一团暗影:“我后背有些痒,但我挠不到,你能帮我一下吗?”
燕舒颤抖着手,探向她后背,轻轻挠了挠。
琮耳舒服地眯起眼睛,打量着她的表情。
燕舒胸口剧烈的起伏,抬手抽出骨刃,狠狠割向钉在她手腕上的钉子。
琮耳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阻止,一道天雷顷刻间劈在她身上。
燕舒咬紧牙关,唇齿间溢满腥气,握紧骨刃,再次劈向钉子。
琮耳忙说:“不要!这是用契约书写过的,你拔不出来!”
天雷劈了两下,燕舒再也握不住骨刃,骨刃滑落掉在石台上,发出一声脆响。
燕舒咬牙,瞪着满墙惑心,压抑着怒火:“这是哪!”
琮耳瑟缩地说:“这是......岭山啊。”
这里是——被挖空了的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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