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臆想的执着

岩壁滴着水,鼻翼间蔓延着腐朽的气味。

一只只惑心贴在墙上,透光的翅膀微微翕动,散发着红色的微光。

看来李仲民操纵方相氏猎的妖和他用来制造舆论的惑心都在这了。

整座岭山居然都被掏空了!

燕舒咬紧牙关,一拳锤在石台上,石台纹丝未动,琮耳却受惊似的抽了口气。

这么大的动作,不可能瞒过山神。

“琮耳,你怎么被钉在这儿!”

她勾起嘴角,苍白的嘴唇布满细小的裂口:“这是......我和他的约定,我将岭山借给他,他会想办法,不让岭山死去。”

燕舒心脏猛地揪紧,山神是与山同寿的存在,只要山神还活着,山就不会枯萎。

“你还活着,岭山怎么会死?”

琮耳指尖颤了颤,费力地摇了下头:“我太弱小了,没法保护这座山,但我又很贪心,所以和他签了契约......其实我早该死掉了。”

人类怎么可能和妖签契约?

燕舒终于明白徐子安说他不是人是什么意思了。

一个人类,绝不可能做到这一切。

琮耳脆弱的睫毛颤抖着,几不可闻道:“这样活着也很好,偶尔能听到山间的风,我能想象得到......阳光落在身上的温度,他们......应该也很高兴吧。”

岭山的妖早已化为尘土,山上只剩她一个,但整座山,每一棵树,每一缕风也都是他们。

她对漫长的寿命没什么眷恋,只是有些忍受不了,遗忘他们的日子。

所以当李仲民找到她,许诺可以维系岭山生机的时候,她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发上的黄花枯萎了,早些年的夏天,她能感受到清凉的树荫,松鼠会在她发间插花,树叶落在身上,几乎是一整个夏天的重量。

可岭山一天天枯萎下去。

于是,夏天,失去了重量。

燕舒握住她的手:“他是骗你的,你才是维系岭山生机的关键!”

琮耳瞳孔有些涣散,她却满足地勾起嘴角:“燕山主,我闻到你身上夏天的味道了,他没有骗我吧......”

她缓缓闭上眼睛,神态安详,嘴角轻轻上扬,像是睡着一般。

渔山神的脸和她重合在一起,燕舒失控地将琨瑜按在她心口上,崩溃大喊:“琮耳!你别睡,醒醒!琨瑜!快救她啊!”

“嗖——”

破空声正面袭来,一柄书简狠狠插进燕舒胸口,将她钉在身后的墙壁上,惊飞了一批惑心。

燕舒闷哼一声,虚焦的视线边缘瞟到一双熟悉的黑色短靴。

她抬手抓住胸口的书简,熟悉的电流感刺得她缩回手。

燕舒垂着头,嗤笑道:“我还以为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出现......怀梦。”

怀梦摘下头盔,捋了捋汗湿的碎发,捡起石台上的骨刃,随手抛了两下:“你知道是我?”

“知道我身份的只有那么几个。”

熏池心高气傲,一定不会对别人说。

琨瑜在她手上,夫诸也不会说漏嘴。

白榆虽然性子阴晴不定,但以他们的关系,暴露她的身份只会让他引火烧身。

而洛水,绝对不会背叛她。

她抬起头,注视着她的眼睛,莫名想起听到天狐悬赏时,怀梦不太自然的表情,可能从那时候起,或许更早,她就一直在寻找天狐的下落了吧。

“你是从夫诸的梦里,看到了我的身份吧?”

思来想去,只可能是那天。

自从夫诸找她织完梦,她就没再催过债。甚至被渔山神悬赏都死活不愿意踏进渔山一步,却恰好和她一天上了渔山。

渔山神死去的时候,渔山的妖都赶到山顶上,但偏偏没看到她的身影。

怀梦虽然噬钱如命,但不会真的冷漠到这个地步。

除非,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比如——急着在论坛上公布她的身份。

怀梦拿着骨刃敲了两下石台,没有否认她的猜测。

洞穴视线幽暗,掩映住她眼中复杂的神色,她碾了碾脚下潮湿的土,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七十二年。”

“对,七十二年,我给你织了十六次梦,居然都不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天狐。”怀梦语气飘忽,眼中迷茫的神色逐渐淡去,“但你也别怨我,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事。”

她嘲弄自己居然还真惦记这点可怜的情分,在夫诸梦里撞破她是天狐后,居然没有立刻追捕她,还消除了这段记忆。

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

不过那也算是她当初饶了她一命,现在再抓她,也算仁至义尽。

燕舒垂眸,看着插在胸口上的书简,正是和她签契的那柄,就像钉住琮耳四肢的钉子一样,带着契约的物品能轻而易举的束缚契约妖。

她有什么怨恨的理由?

她是天狐,这就是一切罪责的根源。

就算所有妖把施桉山围起来等着分食她,她也不能说什么,就因为她是天狐,是生来就被觊觎的妖。

即使,她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怀梦。

怀梦下意识捂住腰间的小金算盘,握着骨刃的指尖发白,嗓音是一贯的冷淡:“从这出去,不知道有多少妖想要你的命,他们就可以,轮到我就非要个原因?”

书简插在胸口上,伤口无法愈合,鲜血如注般涌出,殷湿外套,顺着衣角滴落。燕舒整个人像浸在鲜血中,她唇角苍白,四肢漫上冷意。

“是因为......渔山?”

“你也知道屠山的事了。”她眼中阴暗,“没想到渔山神走得比徐素还早,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燕舒眼前一阵阵发黑,虚弱道:“她不是故意的。”

“一句不是故意,就能抹杀她带来的一切?”怀梦走到她面前,掐起她的脸,“所以为了渔山,我必须抓住你。修行千年的天狐,拥有通天之力,可以重塑时间。只要抓住你,我就能回到过去,改变渔山被屠的事实!”

燕舒眼神涣散,呢喃道:“千年?我才......百余岁。”

“所以我才不得不和李仲民合作。”她厌恶地瞟了眼身后畸形的一切,她虽然厌恶人类,但也不得不承认,人类确实有先进之处,“他研究出一种方法,可以用山神之力催化妖怪生长,否则你以为,这满山的惑心是从哪来的?”

燕舒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睁大双眼,越过她肩头看向石台上蜷缩的身影,质问道:“琮耳和他的契约不是为了保全岭山吗!”

“那是她以为的,岭山不是因她而活,但她却需要岭山才能活下去。我花大价钱养山,只是为了让她活着,用她的山神之力,才能养妖,炼毒。”

岭山生命的关键不在于山神,生命会自己找到出路,但山神确实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

有了琮耳的妖力,就能迅速催化燕舒的修为,不用千年,短时间内就能得到通天之力。

燕舒瞳孔一缩:“你都知道。”

怀梦把玩着骨刃,贴着她颈边,猛地插进岩壁。

她面上扬起肆无忌惮的笑:“知道又怎样?”

她盯着燕舒颈边鲜红的血,错开视线。

她当然知道李仲民背地做的那些事,也知道牵扯在里面的燕舒和琮耳都很无辜,但死在屠山里的那些妖,哪个不无辜?

只要她得到通天之力,回到过去,就能改变一切。甚至能趁着人类落后愚昧的时候,先一步消灭他们。

到那时候,妖怪所有的危机都消失了

渔山神会活着,琮耳也会活着。

只少了个燕舒而已。

但这是不得不做出的牺牲。

身上的痛,远比不上听她亲口承认这句话的痛。

燕舒胸口微微起伏,她定定地看着怀梦,像是从未认识过她。

即使她们没有情分,但李仲民操纵方相氏杀了那么多妖,她也能置之不理吗?

她竟然从不知道,她这么冷血。

怀梦抓着她的肩膀,眼神坚定:“放心,等我用你的天狐之力回到过去,改变这一切,他们都会活过来。”

“你休想!”

几滴墨汁骤然甩出,怀梦倾身躲过,墨汁洒在墙上,瞬间腐蚀出碗口大的洞。

她冷眼看向身后。

郑有酋提着笔,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满眼怒火,脊背绷的笔直。

怀梦摩梭指尖,下颌紧绷:“酋儿?你怎么在这?”

“别叫我名字!”郑有酋挥手打断她,“屠山后你就不见了,我以为你死了,原来你也和李仲民合作了!”

怀梦手指敲打着腰间的金算盘,语气轻蔑:“你不用这么看我,你能来这儿,不也和他合作了吗?”

“是!”他咬牙切齿地说,“他让我再投放一批惑心,如果我今天不来,还不知道你竟然想让时间倒退!你还没吃够教训吗?就算不是徐素带着那帮人上山,也会有别的猎妖人屠山,你难道还想让渔山再经历一遍吗!”

不管重来多少次,当初人和妖剑拔弩张的气氛都不会变。

所以他从不纠结于过去,只选择改变能掌握的未来。

怀梦:“但你忘了人类当时有多弱小,回溯者会保留记忆,只要我说服山神团结起来,我们也能让他们尝尝绝望的滋味,他们只是数量多而已!”

郑有酋失望地摇摇头:“那屠山后诞生的那些小妖怎么办?渔大宝、小熙......他们怎么办!你从来就没想过他们!”

怀梦梗着脖子,毅然道:“我只要原来的渔山。”

燕舒猛地咳嗽一声,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她借着痛呼声的掩盖拔下骨刃,悄悄探向身后。

“你为什么不能试着放下,现在的渔山也......”

“你放下了?你既然来了这,就说明你也没放下!”

怀梦攥紧拳头。

她偶尔会羡慕燕舒,经营了一座自己的山。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重建一座山的勇气,她可以,是因为她忘记了一切。

而她只要记忆中的渔山。

“既然这样,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郑有酋提笔横在琮耳脖颈上方,笔尖坠着饱满的墨汁:“她现在状态不好,一滴墨就足以要她的命!”

“住手!”

琮耳是最好拿捏的山神,她要是死了,那就真的要等九百年。

她等不起!

郑有酋压低毛笔,威胁道:“我的计划是要完成了,但你的计划还少不了她吧。你把天狐放了,我就放了她。”

怀梦抬起手,打了两个响指:“你忘了,你现在是在梦里......”

郑有酋手一顿,瞳孔顿时失焦。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传来。

燕舒咬住骨刃,冲上去反剪她双手,左膝抵在她背上,将她狠狠压进泥里。

“啊——”

怀梦双手扭曲地垂在背上,惨叫一声,嘴唇咬出鲜血。

眼前糊了层泥,她模糊地看见钉着燕舒的位置剜出一个洞,她苍白地扯出个笑:“不愧是你。”

燕舒单手束住她的手,从嘴上拿下骨刃,插进腿根。

“你应该说,幸好我有一柄削铁如泥的好刃。”

她握着怀梦的手,抓住插在胸口的书简,咬紧牙关,用她的手拔出书简。

温热的血浇在怀梦手上,像一轮鲜红的残阳。

她喑哑道:“其实你只要杀了我,就可以解开契书。”

“谢谢你提醒,我会杀了李仲民,救下琮耳。”

燕舒抽出腰带,将她双手死死捆在一起,拿起沾血的书简,揣进兜里,捂着胸口站起来。

怀梦眼神暗淡,盯着她的身影,坚定地说:“你不杀我,我再见到你,还是会抓你。”

“我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了。”

她脱下外套,罩住郑有酋的手,将他推到一边。

咬着牙将琨瑜贴近伤口,默念夫诸的名字。

头顶突然传来巨大的撞击声,紧接着无数碎裂的石块纷纷坠落,猛地砸下来。

燕舒暗骂一声,踩着黑池边缘,倾身挡在琮耳身上。

石块纷纷砸在她身上,她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

“燕舒!”

夫诸大喊他的名字,四蹄雪白的鹿顶开石块,落在地上。

他化成人形,连忙冲到她面前:“你怎么样?没事吧!”

燕舒摇摇头,来不及多说,弯腰触摸石台的构造。

索性只是很普通的石头砌成的。

“你帮我扶着对面。”

夫诸视线落在呼吸微弱的琮耳身上,惊呼道:“她怎么也在这!”

“出去再说,快帮我扶住。”

夫诸扫过她浸满鲜血的衣服,咬牙蹲下,扶住石台另一侧。

燕舒抽出骨刃,伸长手臂,割向石台和黑池连接的部分。

清脆又连续的摩擦声划过耳畔,骨刃轻而易举地切断石块。

夫诸适时抬起石台,轻轻落在地上。

怀梦挣扎着向前挪动几步:“你不能带她走!”

夫诸化为鹿身,驮着石板,没空理会她。

“她是岭山山神!你们带不走她!”

燕舒环顾四周,几丈高的妖怪尸体静谧的竖在罐子里。

他们或许是哪座山上的妖,也可能是在下班路上被方相氏意外盯上的妖。

任何一个生命的消逝,都不应该只为了某些人的一己私欲。

如果山林不是因为山神而繁茂,那么锁住山神的到底是什么?

是天道?

还是他们身上虚无飘渺的命?

她摩梭着骨刃,又像是看到了阿狐的眼睛。

燕舒的视线最后落在怀梦身上,她抬起手,指尖燃起一抹狐火。

“我为什么不试试看?”

她像她刚才一样,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响指,狐火跳跃着落在地上,霎时间燃成一片。

她毫不留恋地转身,攀上夫诸脖颈。

雪白的四角鹿踏着云雾,飞快离开幽暗逼仄的地穴。

雨后山涧,落日如一颗温柔的火球,缓缓沉向地平线。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馨香。

雨后的岭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洗礼。

但燕舒清楚,一切都没过去。

肮脏的部分深埋在地下,只等着东风一起,翻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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