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天光微洒大地,赵衍舟独自一人悄声来了满棠院。他一眼便注意到了姜莜屋中半敞的窗子,脚下步子顿时加快了几分。
外间蕊芳睡得香甜,丝毫没有觉察到有人进来。赵衍舟本就心下不快,他冷冷看了眼蕊芳便疾步走进了屋。
姜莜就躺在窗子旁的地上,她缩成一团,一身冷白的皮肤冒着寒气。抱起她时,赵衍舟摸到她小臂处的寝衣已经湿透,想来是哭得厉害,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愧疚。
赵衍舟为姜家求情,最终也只保下了姜莜一人。除姜莜外,姜府上下百余口人将于五日后的午时三刻斩首。姜莜得到消息后向赵衍舟求情,可这事已无任何转圜的余地,故这几日赵衍舟都避着与姜莜见面。
将姜莜放在榻上盖好锦被后,赵衍舟阔步走到了蕊芳身旁踹醒了她,“你家主子都病倒了,还不快去太医院请柳太医。若她病出个好歹来,孤定要将你剥皮抽筋。”
蕊芳连连磕头道是,随后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满棠院。
赵衍舟将姜莜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张脸贴在她的额头处,只觉得滚烫得厉害,心中对蕊芳更恼上了几分。
他几次清晨过来,那宫女都睡得如同死了一般。若不是看在姜莜还算喜欢她,她都没有近身伺候姜莜的资格。
请来太医后,蕊芳便被赵衍舟赶了出来。她颤颤巍巍地站在屋檐下,捂着隐隐作痛的肩膀,面上满是悔意与不安。斜斜的雨丝滑过天际,渐渐变成珠帘自檐上滴落,浸湿了她的衣衫。
她一直都守在门外,时不时地看向窗子,尽管什么都看不到,时而闭着双眼向上天低声祈祷着,“福生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一定要保佑姜良娣身体康健。”
姜莜喝下汤药后神志不清地低声呢喃道:“韩,韩,凛……”
樱红的唇瓣张张合合,赵衍舟听不真切,他俯身凑近,隐约听到姜莜喊冷,便将锦被裹得更紧了些,“冷?熙儿,还冷吗?”
雨越下越大,檐上的珠帘变成了了瀑布。哗啦啦的雨声叫不醒屋内发着高热的人,也洗刷不去牢狱内姜府一应人的冤屈。
姜大人早就料到家中会遭此一劫,自全家被捕入狱后他便再没看到过自家女儿。姜莜体弱多病,哪能受得了这牢狱之苦,只怕还未等到行刑,便会病死狱中。他曾多次向狱卒打探女儿的情况,可换来的只有辱骂与殴打。
一日,狱卒突然敲了几下牢门道:“有人来看你了。”
污血混着稻草粘在姜大人的身上,他发髻凌乱,短短几天便生出了许多华发,再无往日士大夫的体面,只那一双眼睛依旧是透着文人风骨。姜大人抬眼看去,是一个面生的男子带了吃食来看望他们,他不解问道:“阁下是谁?”
韩凛眸中闪过痛色,他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些伤药递给了姜大人,“伯父,在下是熙儿的朋友。您放心,熙儿已经被太子殿下接进了东宫,她现在很安全。”
姜大人了然道:“你就是韩凛吧!老夫曾在熙儿口中听说过你。”
韩凛点了点头,他临走时,姜大人递给了他一封血书,对他再三恳切请求道:“贤侄,见到熙儿后一定要交给她。若是有可能,便帮她离开京都,远离这是是非非。自太仆令卦出凤星转世之说,我姜家便注定会成为政治博弈的牺牲品。可我的熙儿是无辜的,她不应该一辈子都活在仇恨与权利的枷锁下。熙儿曾对老夫说过,在江州养病的一年时光是她此生最难忘记的。那就像一场梦,她回到京都后还会恍惚那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她说只有在那里她才可以每天都悠闲地躺在阳光下,看天上高高飞着的纸鸢,还有那满墙的蔷薇花。”
韩凛双手接过了血书,他眸中血丝未退,目光坚毅地应道:“伯父,您请放心。”
午时三刻,乌云蔽日,阴雨连绵,姜家人齐齐跪在高台之上。刽子手手持长刀,只等着监斩官一声令下,便要砍下姜家一行人的头颅。
姜莜带着白色帷帽,她用力甩开赵衍舟的手,直直奔赴刑场。
“午时三刻已到,斩立决。”
威严得不容一丝侵犯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姜莜顿住了脚步,她站在人群中,亲眼看着冲她露出最后一丝笑容的父亲、母亲被砍下头颅,接着是她的兄嫂、叔伯……
一瞬间,血流成河,浸透了她的鞋袜和衣裙。她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悲痛如巨石般压在她的心头,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一个个头颅滚落在地上,与她梦中的场景渐渐重合。姜莜的眼睛充血,洁白的帷帽被雨淋湿,沉沉地黏在肩上。雨水混着泪浇在脸上,她一口血水喷出,昏倒之际看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韩凛。
“也许我应该是随爹娘而去了吧,这也挺好的,不然又怎么会看到他呢!”
昏倒前的姜莜是这样想的,而后就跌落在了韩凛的怀中。
赵衍舟如何都没有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姜莜竟被一蒙面人劫走,下落不明。赵衍舟半跪在混着血水的地上,一枚飞镖深深插进了他的胸膛。他抓着侍卫的衣襟,目光狠戾道:“快去封锁城门,就是将整个京都都翻上一遍,也要给孤抓到那个刺客。”
日升日落,月圆月缺,街上的血水早已被冲洗干净。这里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人来人往。他们都忘记了前几日还滚落在此的好几个头颅。
阳光毫不吝啬地挥洒在这片皇城的大地上,耀眼又刺眼。姜家满门鲜血染成了大片贴着喜字的红灯笼,锣鼓齐鸣,鲜花满城,太子大婚,普天同庆。
喜烛照亮了整个东宫,韩文君头盖龙凤呈祥双喜红绸盖头坐在床榻的正中,凤冠霞帔压在她的身上,是那么的尊贵端庄。
就算凤星不是她韩文君又如何,她想要当太子妃,太子妃之位便一定就是她的。至于太子是谁,她可不在乎。
她只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地位,只想当全匽朝最尊贵的女人。
赵衍舟推门进来,他远远地看着他的太子妃和房中的一切,止步不前。这里的一切曾不止一次地在赵衍舟的脑海里浮现过,那个在海棠花树下抚琴的女子,终会在一日戴上凤冠,穿上喜服,嫁给他做太子妃。
可如今,那个女子就要跑了,她不想要他了。
赵衍舟的声音冷淡得一点儿也不像是个新婚之人,他盯着榻上仍盖着红绸的女子厉声告诫道:“韩文君,孤只给你太子妃的位置。既然已经进了东宫,你最好安分一些。”
韩文君嘴角含笑,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她自己扯下了盖头,将其随意地丢在了榻上。
新婚夜被夫君如此对待,韩文君一丝也不恼。她一手搭在赵衍舟的右肩上,一手拿着酒杯碰到了赵衍舟的唇瓣。她媚眼如丝,面容娇美,吐气如兰,“殿下,上天选择了姜家,而您选择了我们韩家。文君自然知道我们之间只有交易,那为了我们的合作初见成效,不如共饮了这杯合卺酒呢!”
赵衍舟冷眼看着韩文君,他嘴角翘起,发出了一声冷嗤,顺着她的手接过酒杯后便直接将其倒在了地上。
“这酒就留给太子妃自己好好享用吧!还有,不是孤选了你们韩家,孤也从未想过让你当太子妃,这你应该心知肚明。”
赵衍舟懒得再同韩文君理论,他拿出绣着海棠花的帕子擦了擦唇畔的酒液,就是片刻他都不想呆在此地。
韩文君咬着牙根,她被赵衍舟的一席话气得面目都有些扭曲。可想到她打探来的那些消息后,她又恢复了神气。
她的声音如毒蛇般令人心颤,“殿下,你想找到姜莜吗?我知道她在哪里。”
如韩文君所料,赵衍舟果然停住了步子。他放下了准备推开殿门的手,转身盯着韩文君,眸中的杀意是那样明显。
“她在哪里?”
韩文君再如何娇蛮,终究还是养在深闺中的大小姐。她从没有亲手杀过人,更没有在刀山火海中拼杀过。她被赵衍舟吓得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她倚到了桌沿上,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可她一向骄傲,断不肯在人前露了怯。她高仰着脖颈,一双手撑在桌上,强颜欢笑地高声道:“殿下就不想知道我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吗?我可是知道了姜莜的一个大秘密呢!殿下就不好奇吗?”
赵衍舟并不理睬她带着些许挑衅的话语,只又重复了一遍,“孤只问你,她在哪里?”
太子新婚夜便抛下了太子妃,让太子妃独守空房,此事一夜间传遍了整个皇宫。清晨,仍是太子妃独自去向帝后请安,而太子不知所踪。
太子如此任性妄为,皇上却没有丝毫不悦。他假意训斥了皇后几句,便离开了慈明殿。皇后笑着送皇上离开后,顿时便对韩文君没了好脸色。她坐在凤椅上俯视着韩文君道:“同本宫说实话,舟儿去了哪里?”
韩文君何尝不是满腹怨气,一大清早,满院的宫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暗暗打量着她,妄图要看她的笑话。
她垂首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委屈应道:“母后,殿下得知了歹徒挟持姜妹妹的地点,便急着去找她了。”
皇后将茶杯重重地摔在了桌上,“又是那个狐媚子勾走了舟儿,你现在是太子妃,理应拢住太子殿下的心。也该时时劝诫殿下,让他将心思都放在正经事上。”
韩文君敛下了平日的嚣张气焰,她低眉顺眼地回道:“是母后,儿臣谨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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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满门鲜血染成了大片贴着喜字的红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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