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天际挂着一痕弯月,在风吹雨洗里清辉不减。窗外树影摇曳,雨声潇潇不歇,案上的烛火也在渗漏进来的风里晃动着。
兴许是还保持着从前住在山寨里的警惕,一到夜间就怕有什么人或是什么动物进门。那把剑倚在墙边,简直要和墙角融为一体。
这不能怪她,是捡回来的小丫头一声不吭离开家里,原本热热闹闹的屋子又安静下来了。月黑风高,正是杀人越货、为非作歹的最好时机,偏偏就她一个人留在家中,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入室行窃。
那把剑默默祈祷巫师快点回来,房门被人乍然推开,窜进屋里的冷风险些将烛火扑灭。来人刚从雨里脱身,衣襟上还沾着雨水,整个脑袋蒙着块黑布,在眼睛处戳了两个窟窿,直直地望向她。
“你……”那把剑吓得站起来,“你带了我要的果子吗?”
巫师愣了愣,揭下头上的黑布,茫然道:“怎么认出我的?”
那把剑不懂她的疑惑,摊手答道:“寻常盗贼怎么会一进门就往我这边看,除了你和小鬼头还有谁能知道我在这里?”
不等她再问巫师有没有给她带果子,巫师便说:“再等我一下。”
她退出屋外,顺便把门关好。那把剑坐在原地继续思考人生,没隔多久又有个蒙面人目光如炬地推门进来,这回打扮与上次略有些差异,只在左边眼睛开了一个洞,于是走起路来脚步有点飘忽。
她仰头在屋里上下观察一圈,始终没看向墙角。那把剑盯着她看,两人僵持许久,巫师才转过头来与她对上视线:“这样如何?”
“我不懂。你在做什么?”那把剑大为不解,联系起这段时间的怪事猜测道,“莫非是活尸清完你要失业,便想寻个山头落草?”
“不是,我想试试你能否认出我。”接连被认出的巫师感到挫败,摘下黑布说,“倘若我们在路上走散,你总得在人群里看出我在哪。”
“你是说,你明天要戴上……”那把剑望着她手里的黑布,想了半晌没能为其找出合适的名字,“戴上这个东西赶车吗?”
“不是。”巫师又是否认,“我想让你一眼便能认出我。”
那把剑依旧不懂她的意思,大咧咧地说:“认出你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嘛。只要在人堆里喊你一声,你就会立时往我这边过来的。”
“我是想让你来找我,而不是我去找你。”巫师没看她,望着面前灯火说,“若是我以后不认识你了,这方法就不起效用了。”
“你怎么会不认识我?”那把剑奇怪地看着她,见她不说话,挤到她面前笑道,“我每日都跟着你,还怕我认不出你的脸吗?”
巫师依旧是注视着烛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把剑想起她前些时候跟小鬼吵架时说过的那些话,什么找不找得到,转不转世。那把剑料定巫师是因这些事烦闷,但一时想不出话来安慰她。
吵过那一架后,巫师就盘算着要搬家。黑夜转瞬退却,山那头弥漫开一片阳光。家里东西不多,连两个箱箧都没装满,那把剑跟着巫师上车,看见屋脊上停着只鹊鸟,往前蹦两下振翅飞走了。
新家在溱水岸边,听说沿岸都是苇草,风起时飞起来像飘雪。路途山高水长,那把剑飘在巫师左右,看着她驾车缓慢地往定好的方向走,有时在车上躺着睡觉,有时飞高了替她看前头的路况。
那块黑布还被巫师留着,以竹签扎成一道圆弧,用黑布遮起来栓在车头,在巫师肩旁翻飞,像是某种旗帜。黑布借着风力飘来飘去,那把剑在半空中追着它跑,时刻都想扑住这只左躲右闪的蝴蝶。
运气好的话她也能抓住几次,在她那双没有实体的手中,布料依旧自由地随风翩飞着。她伸出去捉黑布的手大多落在巫师肩膀上,就像雨一样悄无声息地穿透过去,完全算不上是接触。
即便触碰不到,那黑布也还是被一根细丝捆在面前,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只能一路随着巫师和那把剑远行。那把剑觉得这块黑布会跟她们一起到新家,说不定到家的时候巫师会把它拿出来,罩在脑袋上假装匪徒破门而入,然后又因为被认出而露出窘迫的表情。
但系着黑布的那条细丝忽然断开,在乍起的急风里毫不留情地飞远。那把剑抓不住它,巫师又飞不起来,巫师说:“没了就没了。”
“拿回来,去帮我拿回来!”那把剑急得上窜下跳,她大声说,“这一路上什么好玩的都没有,除了看它飞来飞去还有什么意思?”
她吵得太大声,巫师只好调转方向往回走,试着去找飞走的东西。那把剑飞到高空搜寻须臾,重新落在巫师身边,说:“掉到那边的水塘里去了,就漂在水面上。那水塘看着不大,可以捡回来。”
水塘的确不大,巫师将车停在岸边,涉水想把落到池塘正中的黑布捡回手里,那把剑飘在空中指挥,教她往黑布漂往的方向游。
她抓住漂流的黑布时,那把剑终于放下心去看停在路边的车。巫师在水里沉浮着往回游,踩到陆地正准备上岸,那把剑赶紧降落在她旁边,畏畏缩缩地说:“我给你讲个秘密,你听了别生气。”
巫师将黑布从**的袖子里掏出来:“什么?”
那把剑神色极其不自然,她心虚地指着因没放稳而摔在地上的箱匣道:“在我指挥你捡这个的时候,我们好像搞丢了更多东西。”
箱盖掉落的过程中被地上的石头磕开了,里头的东西洒出来,一路蜿蜒迤逦到紧挨着的水中。巫师大惊失色,赶紧把还没沉下去的抢救回来,那把剑什么都摸不着,就只好在旁边给她喊加油。
巫师将救回岸上的物件清点一番,抬头道:“那把剑没了。”
“哪有,我不就在这里……”那把剑处变不惊地说到一半突然回过神来,惊恐道,“你是说我的那把剑没了?”
巫师把箱子推开,承诺道:“我这就下去找。”
那把剑催促道:“快去快去,沉底了很难捞的。”
巫师应一声,重新沉进水里。那把剑焦急地留在原地等她,这塘水好像很深,巫师下去了好半天没上来,不知道是不是淹死在里边了。她这么想着,本想飘到水里去看看,谁知巫师突然从水里钻出来,手上攥着个长长的东西,远看上去的确是把剑的模样。
她叫好一声,欣喜地飘过去,走近了才说:“这不是我的剑。”
巫师拖着沉重的衣服爬上岸,拿起手里的剑细看:“不是吗?”
她解释道:“这剑是金子做的,我们掉的是青铜剑。”
巫师把捡来的剑丢开,认命般再次潜下去。捞来的剑上裹着一层泥巴,若不是她眼尖,还真不一定看得出来是价值连城的黄金宝剑,只是不知这剑在水里沉了多久,剑身上满是淤泥和水藻。
慢着,这水底还有淤泥啊?那把剑霎时有点害怕,巫师下去有段时间了,连口气都不换一下,难道真的在水里被淤泥困住了?
她试探性地往池边挪几步,巫师又突然从水里钻出来,举起新捞到的剑。那把剑端详一会儿,摇头道:“这也不是我们掉的。”
巫师大口喘气,确认道:“也不是?”
那把剑说:“这是银剑,和我们的不一样。”
巫师脱力般松开手:“到底有多少人在这池塘里丢过剑?”
那把剑害怕得抱住自己:“我们的剑会不会找不回来了?”
巫师深吸一口气:“我再去看看。”
那把剑想起前几天在街上乱逛的时候,听路边坐着的人讲的那个故事。是说楚国有两个傻子在水上行船,剑从船上掉下去了,这两人在船上刻了道痕迹,行出好几里远才跳下水去捞,自然找不到。
可她们就在原地没有动,怎么还是找不回来?她觉得眼下比往常更冷,兴许是本体在水里泡太久,水中的冷气渗进骨头的缝隙里,要是再往深处想象就要闻到水里的鱼腥味了——她立马收敛心绪缩在车轮边,盼着巫师早点从水里带着她的剑浮上来。
这是巫师第三次打捞失败,看见那把剑脸上表情的瞬间,她就知道自己还是没找对东西。春日里的池水寒意砭骨,她将从淤泥里拔出来的长戟往岸上一丢,二话不说又扎进水里。
那把剑爬过去看了看,那竟然是杆金质长戟,没多久巫师浮上来,带回的是银戟。那把剑彻底受不了了,她跟巫师一同潜入水中,才见到池底全是过路行人掉进来的东西,活脱脱一个垃圾场。
水底光线不够,黑暗在寒冷中压过来,长在淤泥里的水草像是要勾住手脚的锁链。她赶紧回到岸上,看着巫师把水里像剑的东西一样样捡出来,金戈银戈、金刀银刀、金钺银钺,应有尽有。
巫师最后一次浮出水面,带出的是个穿金戴银的老人。那老人在水里乱扭着,巫师将其拖到岸上来,小声道:“这水里还有人。”
那把剑震惊到忘记说话,巫师还没开口,那老人就指着她怒骂道:“你这人怎地这么年轻就当盗贼,把我家里的财产都搬空了!”
巫师不明白:“你家里?”
“我是这池塘里的神明,专管送人金斧头银斧头。”那老人叉腰道,“你拿了金剑银剑还不算,非要夺走池塘里所有存货才满意吗?”
那把剑飘到巫师身后,怀疑道:“真有河神哪?”
“应该只是附近的居民吧,年纪太大得失心疯了。”巫师低声跟她交谈,抬头看向那老人,“我问一下,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那老人厉声喝道:“不用!这里就是我家!”
巫师露出怪异的神色,问:“那你看到我的剑了吗?青铜剑。”
那老人丢出那把剑的那把剑:“拿走这破烂,永远别再出现!”
巫师不敢说话,慌忙伸手把剑拿回来,抱着剑走出几步才想起还有车,惶恐地折回去把车和马牵走。走出半里路她才想起拿出乍暖还寒弄干净衣服,重新把那块黑布用一根细丝系在车头上。
那把剑在旁边提供建议,欣慰道,“我的剑,还好回来了。”
巫师也说:“是啊,还好我活着回来了。”
“你昨天跟我说要我记住你。”那把剑靠近她,很是感激地说,“我会努力的,因为你帮我找回了剑。”
巫师点头。那把剑望着那块迎风招展的黑布,拍板道:“如果这块布再飞走我们就不管了,那水那么深那么冷,我才不想再下去呢。”
*素之和她的姐妹们住在山上的小屋里。这年冬天,外头下起鹅毛大雪,众人睡到半夜,忽然听见有人外面敲门。
素之是大姐,很负责任地走到门边,问:“是谁在敲门?”
外面的人回答:“我是过路的旅人,能在你家借宿一晚吗?”
素之问:“外面有谁啊?”
那人在北风里哆嗦着回答道:“阿酆、那把剑、废铁、寻春、折价二十不能再多了、司狩、渺渺……”
她说了百来个名字,素之说:“不行,我们家住不下这么多人。”
那人说:“你们家房子这么大,怎么会住不下?”
素之说:“我们家里有素之、周轻裘、周绦、周引练、周锦……”
素之也说了百来个名字。她问门外那人还在不在,外面没有回音,她以为是那人知难而退,于是安心回到房间里睡觉。第二天早起出门打猎的周绦推开门,发现门口有一具冻成冰块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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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涉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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