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轻裘和寻春的据点在洛阳,要收拾好东西再带镜真上山。路上这两人还算正经,寻春负责警戒周围的山贼流寇,周轻裘负责沿途占卦卜筮赚取路费,一路上顺风顺水,没有任何问题。
回到洛阳后,这两人就彻底变了样。镜真将周轻裘堆在床底的旧衣服扯出来,装了满满三个包袱。她听见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肢体磕在木板墙上的声音,出门一看,果然是周轻裘和寻春。
镜真甫一开门,周轻裘就撞到她怀里,整个人无力地跪下去。镜真闻到她身上的酒气,惊愕道:“你们出去干什么了?”
周轻裘抬起脸来,醺醺然道:“当……当然是抓坏人啊。”
镜真半信半疑,问:“醉成这样也能抓坏人?”
周轻裘随和地摇摇头,讲解道:“抓完坏人要庆祝的嘛。”
跟在后头的寻春一把推开周轻裘,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里,抓住镜真道:“我不行,我不行了。快扶我进去,我要躺下。”
“你们两个真是的,说了要带我回枕棋氏,却在洛阳留了这么多天。”经过这几天的相处,镜真对这两人已然没了信任,拽着走不动的寻春往屏后走,“东西我都替你收拾好了,明天就动身离开吧。”
“东西?你说什么东……”周轻裘搓着眼睛,镜真把寻春放到床上,寻春和整张床毫无征兆地塌下去,她惊叫道,“哎呀!床底下塞着的那些衣服是拿来垫脚的,你怎么把它们都撤掉了?”
镜真不明所以:“垫脚?”
周轻裘酒醒了大半,点头补充讲解道:“我家的床是从胡商手里低价买的,四只脚不一样长,没东西垫着人睡上去就会倒。”
跌下床的寻春猛然跳起来,掐住镜真喝道:“你敢暗算我!”
镜真被她拽住领口,一边挣扎一边为自己辩白:“我怎么知道那些衣服另有用途,我以为是你们两个不拘小节生活邋遢——”
“说谁邋遢呢。你这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家里有那么多好吃的,连我们家的床是坏的都看不出来?”寻春哭喊道,“你还好意思指责我们在安乐府里吃相难看,知道我们过着多贫穷的生活吗?”
“哎哟,镜真小姐是好心,别跟她计较这些。”周轻裘上前把寻春从镜真身上扒下来,“这人酒品太差,你别放在心上。”
她把寻春拖到旁边,熟练地把歪倒的床扶起来,对坐在地上的镜真道:“我答应你,待寻春明日酒一醒,我就带你上路。”
这几日总盼着上山,等她真正说要走时,反倒觉得有点怅然若失。镜真看着她忙碌,道:“我进了枕棋氏,是不是永远都不能回来?”
“不知道,这要问师祖才晓得。”周轻裘把寻春搬上床,道,“这次我回家后也不会再下山了,有空便会去找你玩的。”
镜真不吭声,从地上爬起来准备退出去。看着周轻裘和寻春缩在一起互相枕着,她就想起以前和安乐在庐陵王府里的日子。那时候的生活虽然还算宽裕,但总归比不上如今滔天的权势富贵。
洛阳的夜晚与长安的夜晚共用一轮亘古孤寂的月亮,不知道安乐如今在做什么。夜里风急,檐下悬铃被摧得摇晃起来,细碎的脆响就像安乐发间摇曳的钗环。镜真和安乐不缺妆饰,周轻裘和寻春没钱打扮,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从她们身上看出以前的自己和安乐来。
在安乐身边久了,似乎也习惯了那样鲜花着锦的生活,乍然从华贵的宫室跌到清贫的民间,镜真却没有丝毫怨言。周轻裘还算信守承诺,第二天真的铺盖一卷就准备离开洛阳。她穿着皱巴巴的衣服,扛着极具代表性的布招幌子,招呼着寻春和镜真跟她走。
对于一个即将穿越大半个幽州的行客来说,镜真的打扮过于隆重。寻春很是不满,镜真道:“这是裹儿送给我的,自然要带在身上。”
“我们可以替你拿,路上还能用来卖钱……”寻春还没说完,周轻裘就清嗓子让她注意发言,她不以为然,大声说,“反正上山后那些东西你也用不着了,不如供我们最后在山下玩个痛快。”
“不成。我们收了公主的钱,怎么能收第二回?”周轻裘很有原则地说,“我死以后就只剩你和镜真了,还不和她搞好关系?”
“拂尘榭里还有那么多人,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两样。”寻春嘀咕几句,抬眼看向镜真,“镜真,你想和我做朋友吗?”
周轻裘拼命给镜真使眼色,镜真只好点头。寻春理直气壮地伸手说:“那就把你头上的簪子给我,我想吃那边的烤饼。”
“别理她,我们走。”周轻裘一手拉过镜真,一手扛着布招,将寻春远远抛在身后,“寻春成日里都这样,看见吃的就走不动道。”
镜真回头看一眼寻春,问:“你和那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家里人介绍的吧。”周轻裘想了想才给出这个答案,又笑着看向镜真,道,“镜真小姐和公主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在山林里闻见产妇的血腥气,凑过去就看见她了。”镜真顿了顿,又问,“你刚才说你死以后,莫非寻春和我是类似的东西?”
“也不全是。”周轻裘好奇地望着她,“怎么这样看我?”
镜真直白地说:“你倒是能轻飘飘地交代后事。”
“有什么不行的,人总会有那天。”周轻裘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你说起这个,我就有点赞同寻春的话了。你身上有没有不那么重要的东西?不是公主送你的那种,我要只值几个钱的便宜货。”
“跟在她身边的人,怎么会戴着便宜货。”镜真白她一眼,又想起这两人平日里总饿肚子,摘下臂钏递给她,“想要便拿去。”
周轻裘露出无法理解的神色,她像是很难取舍,隔了一会儿才拒绝道:“不必了,毕竟是公主送你的东西,总该给你留个念想。”
镜真觉得她很奇怪,但她不收自己的臂钏也是正好,于是便不再多说。周轻裘无比留恋沿途风景,三人行路缓慢,抵达幽州地界时已经过了好几个月。当地刺史早奉了安乐的命令,特地为三人准备了暂住的府邸,甚至备好了接下来几个月要穿的新衣。
那两人看着面前免费的食物车驾,下巴久久没能合上。注视那些闪着金光的器物半天,周轻裘才结巴着说:“牌子货,几多钱?”
“看着好贵好贵的呢,”寻春也有点忘乎所以,跟周轻裘确认道,“安乐说护送镜真就不用蹭吃蹭喝,原来不是骗我们的?”
“我们是不是发达了?”周轻裘把那华服往身上一披,催促道,“快,你们快换上,再把安乐叫来,我们可以组成大唐四大才女。”
送东西上门的官差道:“公主不会来幽州。”
周轻裘眨眨眼,说:“这样啊,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停太久。”
如周轻裘所说,大醉三日后她才带着镜真继续上路。在渡口时,她忽然将钱袋随手一扬,那些她盼星星盼月亮才拿到手上的东西散在泥土里,一下子变得十分不珍贵。寻春急得大叫,她也毫不在乎。
她在风里将目光挪向寻春,伸手道:“把你的钱拿来。”
已经有人在捡她丢在地上的钱了,寻春捂紧口袋:“做什么?”
“回枕棋氏就用不着这些东西了,这不是你说的?”周轻裘冲她露出笑容,解释道,“是要拿你的钱去买酒买船,不是撒着玩。”
“飞回去不就好了,何必要坐船到就近的地方。”寻春一脸不满,跟她讲道理,“本来就没几个钱,你还这般浪费。”
周轻裘耸耸肩,依旧是这事跟她没关系的语气:“好吧,那我们飞回去。你今天省下来的那些钱,留到日后给我买纸扎。”
寻春最讨厌她这样,一时说不过她,只好拿着钱去雇船。周轻裘望着捡钱的人说:“手里有钱真爽,如果我也是公主该多好。”
“你知不知道北魏时的兰陵长公主?”镜真说,“这故事是大姐告诉我们的,本意是劝说我们不要行事张扬,裹儿却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裹儿说,若是当了公主还会受欺负,那她就要当皇帝。”
周轻裘问:“如果当了皇帝还是会要被欺负呢?”
“那她就当一个令旁人不敢轻视摆布的皇帝。”镜真说着,笑着望向周轻裘,凛冽的江风带起她皱巴巴的袖摆,在风里倒有几分羽化登仙的意味来,“裹儿必定能走上世间的顶点,你说是吧?”
“她能不能走上去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能不能走上去。”周轻裘对她回以一个担忧的表情,“我们住的地方在山上,很高的。”
寻春叫了船回来,周轻裘轻巧地往船上一跳,裹着安乐送她的袍子歪倒下去。寻春道:“镜真来划船吧,咱们要开始了。”
镜真没懂她们准备开始什么,听见酒水倒进碗里的声音,愤然回过头去。她将船划到中心,听见周轻裘和寻春的谈话声,江风拂面,周轻裘打了个颤,说:“今晚上真冷哪。镜真要不过来暖暖?”
镜真觉得还是不要靠近这两人为妙,只是说:“早知道这里会冷,在岸上的时候怎么不留几个钱去买件厚实点的衣裳?”
“那些钱丢了就丢了,冷死我正好。”周轻裘大咧咧地说,“我用不了那么多钱,留太多遗产给寻春,她会拿钱去花天酒地的。”
“我才不会呢,你……”寻春措辞须臾,才捧着酒盏问她,“你怎么老是喜欢把这个挂在嘴边?不懂得避讳吗?”
“我从不讲避讳,人要死了,故意不说就能继续活吗?”周轻裘揽过寻春,指着镜真道,“那个人怎么这么严肃啊,去给她喂几口。”
寻春正有此意,一下子从背后扑住镜真,把酒往她嘴里灌。镜真呛得咳嗽,寻春大笑,邀请周轻裘一起嘲笑她:“快看镜真。”
周轻裘睡着,没有动。镜真缓过来,问:“睡死了?”
“别瞎讲,”寻春推镜真一把,“去看看。”
镜真上前摇了摇周轻裘,还是没动静。寻春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前来查看,周轻裘陡然伸手搂住她,笑道:“等的就是你啊。”
寻春怔了怔,生气地说:“我还以为你死了!”
“怎么会,”周轻裘圈着她的脖子,不用抬头就能看见寻春和她身后好大一轮皎洁的月亮,她叹息道,“寻春,我们要回家了。
周轻裘的人生就是:
“道长,我们这里是酒吧。”
“进的就是酒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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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春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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