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宁山仙君将来参加斗月宴一事山椿那日回夜见月后便立即禀告了狼王。狼王早已听过玉玦仙君名号久思一见,便吩咐山狼上下届时好生招待莫要让前来观礼的妖族有唐突。
自斗月宴成狼王之争时起,困兽谷内排得上名号的妖族便皆会前来观礼,一则是为探查山狼如今的实力,二则更是想瞧瞧究竟狼王与月神之间的联系几许深。虽说尚且有如朱凤与雷麟这般接近神兽之妖存在,而山狼却是困兽谷里唯一一脉从属古神的妖,诚然其地位即便算不得最高却也最独特。
“况且,从属神明一事,便也意味着山狼身上有神性。”只因阿全好奇问起来龙去脉,引以这才将所知之事悉数道来。不过他不如柳之知晓得清楚,便是道不明山狼族是如何从属于月神而产生神性的。
阿全不禁有感叹:“身为凡人时全然不知世间竟有神鬼仙妖的存在。”
引以笑了笑道:“凡人不过是三界万物众生之其一罢了,所知所解也只有万物众生之其一。”
此行最是难得引以也跟来,玉子儿不禁有好奇便问他道:“以往仙君出门你从不主动来,这回斗月宴旁的小妖都惧怕,你怎么不怕么?”
“与其说是不怕……”引以若有所思道,“偶尔我也会想四处散散心,说不定会遇上意想不到的趣事。”
“是指夜见月里会有趣事?”
“谁知道呢。”
玉子儿不满他话只一半,缠着追问许久。引以偏不告诉他,对他吵闹充耳不闻自顾自优哉游哉跟于净玉玦身后四处张望。净玉玦牵着瑶礼时刻留心着他的状况,便也无暇顾及玉子儿沿途吵吵。早前在等玉子儿回时他已然为瑶礼附过仙气以为不受困兽谷煞气侵蚀,此番不松手只不过是因心中稍有不安罢了。
“仙君,夜见月到了。”油纸伞中飘忽而出一道身影,如烟如雾不成实形。
净玉玦闻言停下步子,眺望眼前景色道:“看来让你平日多在困兽谷中走动是件好事。”
阿全笑道:“只可惜离了伞便无法长久维持身形走得太远,难以为仙君探得更多。”
“足矣。”
所谓夜以见明月,于山脚低矮之处自然不行,须得临高山之巅近云端之下才得以亲近广寒玉月。只是苦了净玉玦望着入云不见顶的山梯皱起眉,心下里不禁起了就此折身回茶棚打盹儿的念头。不过是前来赴宴,怎地还要他如此大费周章爬个山。
“净玉玦?”见他无动静,瑶礼抬头唤了一声。
既来之则安之,此时返回倒更是麻烦。净玉玦侧头看他又作此想,遂一揽手抱起他径直飞了上去。
跟在后头的玉子儿见状喊了一声仙君立即追上前,怀里抱着的油纸伞因他未有庇护而遭山中障界排挤挡在外头落了地。他回头看一眼,焦急踟蹰片刻只好又降下身去捡。
引以丝毫不着急,悠然信步一阶一阶往上走,道:“狼王设下入山的要求,十万步石阶得走上去才能到夜见月。你与仙君乃是神仙不受此约束,但阿全是鬼,自然不能一飞而去了。”
玉子儿抱起纸伞小跑两步跟来与他并肩而行,道:“可瑶礼是凡人不也没事么?”
“瑶礼有仙君护着,自然没事。”他瞥一眼玉子儿怀里的质扇伸手将它拿了过来,“阿全我带上去便好,你追仙君去罢。”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可先走了。”玉子儿听得一喜,道过谢便径直往山顶寻净玉玦去了。
阿全有些过意不去,便对引以道:“有劳你替我拿伞。”
好歹他都得凭双腿自己走上去,一把伞而已倒是无关紧要。引以撑开纸伞扛于肩上,一面转着伞柄一面道:“阿全,你埋怨过仙君么?因他的私念你再也无法投胎转世,直至魂飞魄散前都得做只孤魂野鬼。”
阿全飘于引以身旁,听得此言不禁笑起来道:“仙君救我是出于善心,我又岂敢有埋怨。”
“若只是出于善心倒也罢了。”引以抬头望着山顶之处眯起眼继续道,“于仙君而言,除了小龙子旁的皆是不足轻重,连身边的两名仙童他也从未在意过,何况我们这些妖与鬼呢。”
他并非在抱怨,不过是有此感慨罢了。若说神仙本就如此寡情淡泊,可玉子儿对仙君又并非如此。小妖们虽皆是遭土地婆骗来仙君座下受差遣,但其实多少都是有些缘故的。蛮奇七是因血狼之驱,而他……
不过净玉玦寡情淡泊倒是正合了他的意,彼此不相干才是最好。
“引以?”见他思绪有游离,阿全唤了他一声道,“你是不满仙君对我们无传度?”
引以轻轻笑起来:“不是,我对仙君并无任何不满。不如说幸而仙君是不在意旁人无心俗世的性子,我们这些小妖待在他身边才觉得自在。”
“可……”阿全思忖一番道,“我倒是觉得仙君是在意的,只是连仙君自己都未察觉罢了。”
“是么。”引以收回目光一改先前心事重重的模样继续道,“仙君差不多该到见月碑了,我们也得加快脚步才行。”
阿全笑应了。
而那净玉玦已是眨眼上得山梯飘然于云海间,随风而扬的发丝顺于身后裹入衣袂里,那白洁的仙袍似与云端染成一团,自他过时纠缠起了烟波万里。瑶礼受不住烈风吹来伏在他肩头,彼时偷露出一只眼来瞧着云烟袅袅,不禁伸出手去抓了一把。
底下徒步往山顶而行的众妖抬头见得云上惊鸿一影,纷纷停步片刻有猜测究竟是哪方的神仙有胆往困兽谷来。净玉玦有察,不过是稍有垂目一瞥,与已将至顶上的萤色长衫男子相视一眼便收回目光至得山巅去。
为迎他到来,山椿与吹雪早已在石阶尽头的见月碑前旁等候,见他自云里穿破而出身挂烟缕坠下便立即上前抱拳作礼道:“恭迎仙君。”
净玉玦落了地,刚松开环过瑶礼的手正欲接话,便见瑶礼摇晃站不稳故而又快速出手拽住他后领拉回来问道:“吓到了?”
瑶礼扶着净玉玦的腰贴靠着他道:“这里与山下的感觉不大一样,令人透不过气来。”
山椿恍然大悟道:“莫非是因小娃凡人之躯承受不住夜见月里的妖气?”
昔年戚亭涵被带往霜墨里时也曾昏睡不醒,思及此事,净玉玦单手抱起瑶礼四下里张望着对前来迎接的蛮奇七爹娘道:“借树林一用。”
吹雪当下明白仙君打算,便道:“我们会在此看守不让妖靠近。”
“多谢。”
“玉子儿与引以还未到,我们不等么?”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净玉玦抱着瑶礼钻进见月碑旁的树林中,寻了处还算隐蔽的地方布下层层障界方才盘腿坐下,将瑶礼放于双膝之上解开他衣裳。
瑶礼惊慌失措拽住已是被解开绳子褪去一半的衣襟,略显不自在:“为何要、要在外头脱我的衣裳?”
净玉玦松开手一面宽解自己的上衣一面道:“是为了将仙气附于你发肤之上,若穿着衣裳难免会有疏漏的地方。”
“那、你又为何要脱?”
“单以双掌太慢,此地又是妖窝事事难料,我不想耽搁太久。”见瑶礼还是一副慌乱的模样,净玉玦便歪着脑袋托腮在等,“赶紧脱了,我已布下障界不与外视。”
瑶礼面红耳赤心里直敲鼓,又怕净玉玦等得不耐烦而憋着气颤颤巍巍慢慢脱下衣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九岁的小娃子能有什么大心思,净玉玦根本无意揣度他此时有何想只嫌瑶礼动作慢,便是待得衣裳刚全褪去便贴上前去抱住他。瑶礼浑身陡然僵直,自净玉玦身体上传来的凉意比平日里隔衫同眠时清晰许多,倒是更显得他身体略见滚烫。
幸得周身渐暖,才使瑶礼勉强能动弹,便是不禁抬起双臂绕过净玉玦身体将他紧紧抱住。即便只有分毫,他也盼着能暖热此时与自己相拥的非人之物。
“净玉玦……”
“好了。”净玉玦挥手招来瑶礼的衣裳替他仔细穿好,“如何,可还有透不过气?”
瑶礼垂下头,摇了摇。
净玉玦总算放下心来起了身,挥袖解开障界的刹那间顺势整好衣衫信步向石碑走去。见他动身,尚且还沉浸与先前情绪之中的瑶礼张嘴欲叫他,却只发出一个音便被喉咙擅自收回声。于是净玉玦停下步子回身朝他伸出手,笑道:“快过来。”
瑶礼心中一喜,径直向他跑去。
守于树林外的山椿与吹雪见他二位出来,问道:“小童可是好些了?”
“好些了。”
“有劳二位替我们把风。我座下仙童与院中小妖尚未到,许是要花些时候,二位且去忙,不必招呼。”
“仙君驾临哪有怠慢不招呼的。让山椿去招呼别的来客,我陪仙君等。”吹雪推开山椿近前来,又转身朝他甩甩手撵道,“让你去便去,安顿好仙君一行我再去找你。”
未免惹得吹雪耍性子,既也是知她有话想亲自问问仙君,山椿只好从了妻命向净玉玦暂且辞别:“待诸事忙碌过后我再去拜会仙君。”
净玉玦便也伸手有请,道:“请便。”
目送山椿去接引前来观斗月宴的妖物们,吹雪面向净玉玦迟疑片刻才问道:“山椿说蛮奇七喝了神龙太子殿下的血,此事当真么?”
净玉玦斜倚了大石碑抱肘应道:“确有其事。”
亲耳听得仙君承认,吹雪脸上掩不住欣喜:“那蛮奇七此次斗月宴会回来也是真的?”
“回不回来我是不知,不过我听说他向龙太子求亲,要当上狼王迎娶太子做夫人。若斗月宴是争夺狼王之位的机会,我想他至少也会回来探探底。”
向龙太子求亲?吹雪脸上神情变了又变,困惑半晌以为是自己耳朵听岔了:“蛮奇七要迎娶龙太子做夫人?龙……太子?”
虽说雄体相吸乃是件罕事,但自从得知戚亭涵心上人是位公子后净玉玦便不再对此有惊怪,遂是如实解答吹雪的疑惑:“龙太子以血救回蛮奇七一命那时,他二位便已行下抵首礼。”
“抵——?!”吹雪惊呼至一半便没了动静,捂住嘴睁大双眼不敢信。
毕竟男子之间无法生儿育女,净玉玦以为吹雪在意正考量如何拆散蛮奇七与龙太子,未免日后他二位双双因此有苦难便不由得开口宽慰道:“蛮奇七本是血狼之驱,能平安活过五百岁全得龙太子有心怜惜他。凡人之中尚且有男男两情相悦,妖之间又何须在意雌雄。我瞧他二位般配得很,即便无法孕育后代也无妨。”
吹雪放下捂住口鼻的手握拳于心口间,面有难色道:“仙君误会了,我并非是要阻止蛮奇七迎娶龙太子,他们之间若已许定终生,我与山椿皆不会有反对。只是……我不知是该装作不知情好,还是该对他说些甚么才好。”
“在此之前,你们当是先将送走他一事解释清楚得好。蛮奇七以为遭你们抛弃,可是伤心难过了很久。”
“我明白,等他这次回来我会好好和他说。”吹雪迟疑片刻又问,“那龙太子……龙王愿意将太子许给蛮奇七么?既然是太子殿下,往后也是要回海里做龙王么?”
“龙太子并无做龙王的打算,但龙王似乎对此铁了心。”言至于此净玉玦不禁侧头睇一眼身旁的瑶礼继续道,“若是还有别的龙子倒也罢,只可惜如今龙王身边只剩一位公主了。”
瑶礼不知净玉玦为何要看自己一眼,便是抬头久久盯着他不眨眼。虽说是见过龙太子一面,但瑶礼此时并不知那日来后院的男子便是他,更是不识得蛮奇七为谁,如今听得净玉玦与旁人谈论起来不过是有了些许好奇——原来男子与男子是可以两情相悦的。
“仙君——”天际之上传来玉子儿喊声。他匆匆追来眼里只见了石碑旁的净玉玦与瑶礼便立即降下身来,不觉身下正有妖刚走完最后一段长阶上来,便是径直落到他身上去了,“哎哟。”撞得他叫唤一声。
底下那妖正是净玉玦于云端之上垂眸一瞥的萤杉男子,顺势接了玉子儿在怀里冷眼看他无言语。玉子儿正奇怪,抬头惊见自己被妖接住愣了片刻道过谢,便从他怀里跳下来喊着仙君朝净玉玦跑去。
男子循着玉子儿所向之处睇见了净玉玦,只一眼便收回目光领着身后几名跟随而来的妖径直往夜见月里头走去。萤衫男子妖气有诡秘,净玉玦的视线便不由得停留在他们那一行身上,不禁与末尾的一只小妖对上了目光。那小妖慢下脚步欲言又止彳亍片刻,直至被唤了一声才立即跟上去。
吹雪将那小妖的态度瞧在眼里,便问净玉玦道:“仙君认识那只癸蛇?”
“不认识。”虽说不认识这一只,却认识另一只。心下里这般想了,净玉玦便随口问玉子儿道,“引以与阿全呢?”
玉子儿回道:“他们飞不上来,正慢慢爬石阶呢。”
遂又等了一日一夜,直至天蒙启朝雾时分那撑纸伞的小妖方才现身于见月石碑处。净玉玦靠着石碑闭目正养神,玉子儿与瑶礼坐于其脚边地上依偎而眠,身上盖着净玉玦随手扔去便已展开的袍衫。
似有察觉,引以刚收了伞净玉玦便张嘴打个哈欠缓缓睁眼看来,出手向玉子儿额头弹去仙力。玉子儿哎哟一声疼醒过来,揉着额头茫然四顾。
“起来了。”净玉玦一招手收回袍衫抓散了去,见得瑶礼迷迷糊糊打起寒颤便又伸手抚过他头顶以仙气驱了寒。
仙君已醒,后头也再无谁现身近前来,吹雪猜是所等之妖之仙皆已在此便道:“斗月宴于明日起共行四十九日,狼王吩咐过让我带仙君去宫殿的别院里住下,几时腻了要走全凭仙君意思。”
玉子儿一听两眼便放了光,抓住净玉玦手臂摇晃欣喜道:“仙君,宴会要行四十九日!”
净玉玦由着他瞎摇晃:“听到了。”
“确切而言,前四十日乃是山狼里头的后起之秀与狼王打擂台。”吹雪面露忐忑,又道,“若要夺下狼王之位,蛮奇七在这四十日内必然得赶回来。不过他尚未成年,许是不打算毫无准备草率现身。”
“以蛮奇七一意孤行胡作非为的性子,即便知道斗不过也会来斗上一斗。更何况他还想早日当上狼王迎娶龙太子,更是不会白白浪费一次机会。”净玉玦全然未觉引以与阿全听得他后半截话时脸上古怪的神情,直言而道来。
玉子儿不知仙君先前已将蛮奇七与龙太子的事告之与吹雪听了,这厢立即竖起食指在唇前嘘了一声道:“仙君,龙太子有吩咐,此事不可随便向旁人道的。”
净玉玦顿了顿,佯装无事径直往夜见月里行去。
仙君身旁跟着一仙一妖一人一鬼,着实是新奇的。早已听说浣宁山仙君要来,岂止山狼们,便是连前来一观斗月宴的其他妖族也皆是有好奇,纷纷停下往客居之处的步子侧目转身来看他,半句无议论。净玉玦瞥过当中妖力最盛那几位释出仙气包裹住玉子儿与瑶礼稍做了牵制,这才收回视线跟于吹雪身后往狼王宫殿而去。
妖群当中突然冲来一只小妖向着他们大声喊道:“引以!”
净玉玦停下来一瞧,正是昨日随萤杉男子一同前来盯着自己欲言又止那只癸蛇。
“引以!”小妖又喊了一声,正要再往前靠近来便被萤衫男子拦在身前。
萤衫男子看一眼净玉玦心有忌惮不敢多得罪,推着小妖要往回走。
可那小妖不大肯,仍旧盯着引以有挣扎:“长老,请让我与引以说几句话。”
“罪人之子,与癸蛇早已无瓜葛,您也不必再记挂。请随我来,山狼为您准备了早膳。”
虽已是远去时道来之言语,却仍叫在场各妖有耳闻,遂是隐隐起了低声议论。引以别开脸去故意张大嘴半遮半掩打了个哈欠,只当是旁人口舌与己无关。
玉子儿转头见得他如此态度不禁心生了疑惑问道:“引以,刚才那两只妖在叫你,你识得他们么?”
引以撇嘴摇摇头满面不在意,回道:“不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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