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如何精心照料修整的花圃里头偶尔依旧会冒出来自发芽时起尚未绽放过便开始凋零的花。若以颜色来打个比方,那便是在姹紫嫣红的大千世界中名为“引以”的这一抹或许生来就比旁人的寡淡,尽管已然努力迎合日光也只是近乎透明的存在。
所谓的“罪人之子”或许便是一株花一片色的名字,在已消亡殆尽前绝不会有谁在意。虽然他也并非希望有谁在意。
“引以,狼王差人送了好多吃食来。”玉子儿不知何时出现在引以面前遮住日光投下了身影,“我本打算给你端一些来,可是仙君不许,让你自己去屋里桌前坐下吃。”
引以背靠大树曲腿坐于草地上未打算起,仰脸盯着从树梢间漏下来落在玉子儿身上斑驳的光晕,全然没细听他在说些什么。
玉子儿言道半晌不见他有应答,便弯腰伸手于他眼前晃几下继续道:“你不吃么?以前在宅子里你不是回回都与柳之争抢的。”
引以终于开口应他道:“我暂且不饿。”
分明是称谎。玉子儿稍事寻思便贴着他身旁坐下来:“你不饿乃是因为清早那两只妖的缘故?你虽说不识得,但那只小妖分明是叫了你的名字的,我不会听错。”
“那又如何。就算识得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早已无来往。”引以交叉手臂枕于脑后往树上靠去,“难得能吃到山狼族里的食物,你在我身边浪费时辰说不定可就吃不上了。”
“送吃食的山狼说了,每日都会送最新鲜的来不会有亏待。”玉子儿满脸皆是不在乎那点口腹之欲的模样,坐在引以身侧未有起身离去的打算。
引以移眸瞥他一眼,沉默半晌侧身倒下去手枕着脑袋背对玉子儿暗自叹息一声,心下里道是果然不该跟来的。
如今又还能有何奢求呢。
玉子儿虽是不聪慧却也丝毫不愚钝,尽管是仙君遣他来叫引以入房去的,眼下也已明白引以有反常。他思忖片刻索性扑上去抱住他,学着净玉玦哄瑶礼的模样拍拍他心口道:“亭涵哭时仙君便会抱着他,我也抱抱你。”
“亭涵才多大。”引以本是要打个趣话一笑了之,可嘴角刚翘了半分便掉下来再动弹不得,遂就此作罢闭上眼。
昨夜未睡得踏实,眼下身处之所又比得浣宁山近天宫自然舒适许多,玉子儿便是不知何时趴在引以身上睡着了去,直至临夜时分才醒来。引以化作蛇貌躲去了草丛之中,玉子儿跪坐起身揉揉眼四下里寻不得他,便回房找仙君去了。然而房里仙君也不在,只有阿全守着瑶礼摆弄狼王送来的稀奇玩意儿。
“仙君呢?”
“受狼王之邀赏月去了。”
是夜已至,整个夜见月里处处点了游灯争相映照这独耸群山之巅的天峰,由顶而下望时更觉此景美得带了一丝诡异。狼王邀请净玉玦前来便特意给他看了这般景色。他二位并肩立于狼王殿外的崖壁上头顶一轮青白圆月,任凭风有肆意也无心于它挑拨。
净玉玦望着仿佛触手可及的圆月思及那夜的海浪呢喃不禁有些恍惚,便是半点未听得狼王言语之辞,直至耳畔的浪声被狼王的呼喊盖住方才收回神思。
狼王抱拳向净玉玦躬身行礼致歉道:“未体察仙君前来夜见月有劳累,还邀您来慕月台听我唠叨实在罪过。”
对神仙如此毕恭毕敬的妖王实在难得一见,倒使得净玉玦有些不自在,遂伸手扶了扶狼王道:“狼王言重,只是许久未见过近在咫尺的明月一时心有怀念罢了。”
狼王直起身来仰头望向那轮月,似有叹息道:“传言星月天尚在时,即便是白日也能见得月辉盈盈。可如今却……仙君在天界可有听到过与此相关的消息?”
可惜净玉玦向来对身外之事毫无兴趣,即便玉子儿时常在他耳边叨絮天上哪位仙家又如何也少有往心里去的,更何况还是数千年前便失去踪迹与他素未蒙面的星月天。他想直言道来又怕使得狼王脸上更添落寞,便寻思片刻道:“星月天失踪至今音讯全无,连天帝也不知他如今何在。”
早已料得会有如此一说,狼王不过轻叹一声指着慕月台下那红光如星的灯火道:“每回斗月宴皆会以星月天所赐予山狼的图腾为画点四十九日的灯,只为星月天若得见能现身前来看一眼。可既然天界之中也无星月天身影,许是早已不在三界中了。只是我仍旧不愿放弃,成为狼王便是为了能与其见上一面。”
净玉玦侧目睇向狼王问:“狼王以前见过星月天?”
他摇摇头,道:“我成为狼王不过一千余年,只在壁画上见过。这般说来或许会叫仙君笑话,但自儿时见过星月天画像后便一日不曾忘怀。”他说着撩开衣袖露出手臂呈于净玉玦眼前继续道,“壁画上,星月天身旁站着山狼最初的狼王。初王手臂上印有星月天赐予的图腾,而后来继任的狼王无一有它。我不服气,便自己用指甲刻了一个。可假的终归是假的,不是星月天亲自印下的图腾便毫无意义。”
“既然如此急,你未想过去寻星月天?”星月天与狼王结属之事只寥寥几笔书于卷上,便连余下的十位司天也不甚明了当中详情。
狼王收回手臂放下衣袖道:“狼王虽有神性,但毕竟是妖兽难登天界。况且妖王若离开夜见月,余下的山狼又该如何生存。无王之妖不知仙君可有见过,那绝非能称作是过得好。”
思及玄凤一族之事,净玉玦不禁深有同感:“的确,还是妖王在的好。”
“仙君若得闲,还请留宴到最后。四十日擂台后便是九日迎月神,届时我会跳迎神星月天之舞,即便星月天看不见,能让您看看我也心满意足了。”
净玉玦笑道:“便也是为了一睹狼王的迎神星月天,我座下童子才吵闹着要来。”
“仙君叫我霁月便好。在您面前不敢称王。对了,我先前吩咐山狼准备了月酒,仙君不嫌弃再多陪我片刻如何?”
一听酒字刚喜上了眉梢便想起还在房中等他回去的瑶礼,净玉玦只得抱憾叹道:“虽是十分贪恋那一口,奈何身处困兽谷四面皆是妖,我实在放心不下跟我一同前来的凡人小子。这口酒暂且留至日后无牵无挂无顾虑时我再来向狼王讨得一杯。今日便以茶代酒。”随此言语,他抬手稍有一拂便化出一张搁置了两盏茶的小案,捻袖朝狼王身后一指又为他化出落座之椅来,继而又于狼王惊诧的目光里径直坐下身去。那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便生出椅子来不高不矮承下仙身。
狼王一笑,落座端起茶杯揭盖低眉看得片刻,这才送至嘴边喝了一口道:“听闻人间有茶却从未喝过,没想到竟是如此清香。”
净玉玦浅尝一小口还算满意。他凭着记忆之将此前饮过最上等的茶水以仙法化出来,倒还真有几分像模像样。
“狼王殿下。”他二位正闲庭慢饮,狼王殿里专司护卫的山狼便捉了一只小妖前来报,“癸蛇的小子鬼鬼祟祟私闯进来称是想要见仙君一面,无论我们怎么撵他都会想法子钻进来。您看如何处置?”
兴致被打扰狼王格外不悦,回头瞥得一眼便挥挥手道:“交给癸蛇的长老,让他看好自己的手下。”
“是。”
小妖哪肯轻易被打发,见到净玉玦正端坐前方便大声喊道:“仙君,仙君!我是为引以一事而来,请您听听我几言!仙君,我无论如何都想接他回琼霞过隙!”
麻烦事来了。听得引以二字净玉玦不由自主苦叹一声回头瞧去,这才看清那吵闹着要见他的正是白日里喊引以的那只小妖,便制止要将他撵走的狼王道:“既然他提到我宅里的小妖,我便听听他究竟想说甚么,还请狼王行个方便。”
既然仙君开口狼王自然不再诸多阻挠,遂挥挥手示意捉了那小妖的山狼护卫退下,道:“你近前来说话。”
“谢狼王殿下,谢仙君。”小妖先行过了礼方才上前至得桌前站定,继续道,“我乃是癸蛇族蛇王之子则今,冒犯二位还请宥恕。”
“蛇王之子?”狼王皱了皱眉头,“你要见仙君何故偷偷摸摸前来,明日斗月宴时仙君也会一同前往如月坛观赛,届时便能见得了。”
则今垂目默口片刻才看向净玉玦又道:“不敢欺瞒仙君、狼王,我有些话想对仙君说,却又不希望品司却长老在身边听着。”
净玉玦似乎隐约猜到引以此次特意跟来的缘由,心下里忽生劳累,便推开茶杯抬起手肘靠于案桌上,顺势托了脑袋道:“你先前叫喊着要接引以回去,可引以说并不认识你们。”
“或许对引以而言不认识我们会好过许多,可……”则今心里明白若是只字不提过去那些事只一昧请求仙君许他与引以见上一面根本无济于补,不论是引以还是品司却皆不会转变意愿。他咬咬牙,而后跪拜于净玉玦脚前道,“我本是打算等继任长老之后再去寻回引以的,不成想竟会在夜见月与他相遇。我会道来个中前因后果,还望仙君听后能帮帮我。”
便是连让则今起身来说话净玉玦都嫌麻烦:“仙家不问世事,你们与引以之间的纠葛即便告诉了我,我也未必帮得上忙。倒不如你有话直接与引以说的好。”
一听净玉玦无心于此,则今抬起头来满面皆是焦急:“只怕引以不愿与我多说半句话。还请仙君帮帮我!”
“如何帮?莫非是要我将他捆起来?”不愿再与此事有瓜葛的心绪已是写得净玉玦满面皆是,“即便是捆起来,他也未必会如你所愿。”
“倘若……!倘若您听后仍旧觉得无插手的余地,我亦不会有半句怨言。”
见他又行大礼,净玉玦皱眉抹着额头叹口气,只得暂且先听听:“你起来,长话短说。”嘴上虽是这般说了,他依然往前指出一只椅子来意要则今坐下,便是不知不觉间已是做好听他细细说的准备。
则今等不及多有惊讶便起身坐于椅子上,稍整了思绪开口道:“便从最初说起。”
这是要短话长说的意思。净玉玦不由得伸手在则今面前的桌面上一点,化出杯茶水来。
“多谢仙君。”则今捧起茶杯喝一口,“引以曾经作为蛇王之子在备受呵护下长大,此次随我一同前来夜见月的品司却长老便是他儿时的师父。蛇王将引以交给长老养育,长老十分尽心尽责,对他更是百般宠爱,无论引以犯下甚么过错皆是从不会有苛责。他们即是师徒,也是亲故,更是好友。可是一百五十年前,癸蛇因得罪了神龙而使得琼霞过隙被大水淹没,我为了逃命无意间使出巨大妖力而导致被癸蛇发现。”
见狼王神情有困惑,则今便立即笑着解释道:“自记事起我便被关于地洞中从未出去过,因而除了给我送食物的一双癸蛇,族里皆是不知我的存在。我姑且……将那对癸蛇称作爹娘,毕竟我这般唤了他们五百多年。”
净玉玦只疑惑一刹那便恍然大悟了则今话里隐藏的玄机。
“看来仙君已是猜到了。”则今端过杯盏猛喝口茶含在嘴里慢慢咽下后才又道,“狼王许是知道,癸蛇生育子嗣若无蛇王应允便会被问罪。”
狼王应道:“略有耳闻。不过在困兽谷当中这并算不得稀奇事,不少妖族都有这条规矩。”
“我娘原本是负责替蛇王照看子嗣的育子母,然而她却瞒着蛇王偷偷与我爹私定终身并有了身孕。此事若被蛇王知晓定会受到相当严厉的处罚,便是为了免受遭罪受,他们原本计划离开琼霞过隙到别处生活。可偏偏此时蛇王也有了身孕。离开族群在困兽谷里独自生存并非易事,尤其还带着幼子更是如此,因而他们便打算将自己的孩子与蛇王之子交换。听说他们原本是打算杀了我的,可动手时思及自己的孩儿才绕过我一命。”则今顿了顿,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稍稍缓口气才继续道,“事情败露后,他们被蛇王处死,而一直以来受到爱护的引以则被从蛇王和长老身边撵走。他被所有癸蛇抛弃,在琼霞过隙犹如无物被当作不存在,谁也不与他来往交谈,即便他主动开口也找遭到漠然待之。我本想与他好好相处,可自从被带去蛇王身边便再未见过他,只听说他住在湖边,数年之后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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