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时候,我科考失利,顿感人生跌落谷底。不过好歹我也算个旗人,又有祖上建功立业,兰儿的祖父英廉老爷子便举荐我去做了个御前最为末等的蓝翎侍卫。
御前侍卫一职,或许在宫外人说起来是如何威风凛凛,可搁宫里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个旗人出身的公子哥儿,无非都是从里到外都烂透了的主。逍遥,懒散,不学无术,值班时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一旦皇上走过来了却在那站的笔直。甚至还有人嫌那带的刀太重,于是就弄了个刀把安在刀鞘上——左右也看不出啥区别,能偷这么点懒也是好的。
在这样一群纨绔子弟中间,早年家道中落的我终究是个另类。不仅仅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真正带了刀的侍卫,也是因为只有我认为,这御前侍卫是为了保护皇上安全才存在的。
所以当那偷懒的侍卫在换岗时被我问道“要是皇上真遇到了危险你这样怎么办”时,旁边领队的殷伦大少爷就好像听见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似的,哈哈哈哈狂笑个不停。
“和珅,不是我笑话你啊,咱这会要是遇见了刺客啥的,宫门外就能给他拦下来。”殷伦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声,“哪里轮得到咱们出手!”
早晚你得为你的自大和狂妄付出代价的。我在心底回了他一句,并认为这句话一定会灵验的。我才不屑与跟这种人抬杠讲理。
谁料这代价来的太快。
当夜,皇帝圣驾途径御花园,一众侍卫太监紧随其后。走在队伍最末,我抬头看了下天空,却忽然发现路边的一株树的枝头突然闪了一抹光,跟蘸了星子似的。
本以为自己眼花,可紧接着便反应过来——那可能,是刀出鞘反射了天光!!!
我心头猛的一紧,几乎差点摔倒,望着最前方那道身影,此时的皇帝虽未穿龙袍,却身着一件淡蓝色斜方襟马褂,放在如墨色的黑夜里,是再显眼不过的靶子!我心底顿感七上八下的,这会该怎么办才好?若是叫出声来提醒皇帝,万一那本就是我没看清,多半就会被治个欺君之罪!但要是继续沉默,万一那真的是潜入宫的刺客,皇帝岂不是有性命之忧!
我心如擂鼓,可圣驾却没停下。明明脚下是坚硬的地砖,可我却感觉踩在棉花上一样。
行至拐角处,便见到那出树影倏然一动。我心中暗叫糟糕,可已然来不及了——从树丛中一抹窜出的黑影,直逼皇帝而来!
“哐铛”一声。
幸而皇帝反应极快,身手敏捷直接用御扇拨开了迎面而来的一刀。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待那刺客一击不中,退到几步远开外,回过神来的太监总管才喊出声:“有刺客!御前侍卫,护驾——护驾!”
这不喊还好,一喊出声那堆跟在身后的宫女太监便全乱成了一团,刺客见没得手,在度抽刀向皇帝刺来。我想也没想,便抽刀飞快奔上前去,挡下了那第二击。
抽刀挡下,我飞起一脚踢去,刺客还未反应过来躲开,硬生生挨下后,竟扔下刀夺路而逃。我侧过头看见皇帝无恙,便也拔脚跟了上去。
那刺客身手极好,挨下我一脚之后依旧跑的飞快。且专挑些难走的小路,夜里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刺客又身着一身黑衣。远远的只能看见个黑影在簌簌的动。我这才想到,这人多半是常在御花园的,不然不可能对小路也这般熟悉。
跑到了池塘边上,刺客多半有些体力不支,眼见着我与他的距离越拉越小,我硬是憋了口气加快了速度往前冲。离的近了,只剩几步远时,我向前一跃,伸手抓住刺客衣襟后领子处,没想到他伸手后拐,这下使得我差点松手。
赤手空拳搏斗间,刺客挡下我的手,却也不知是不是踩到石头崴了脚,身体不稳,拽着我也一起跌到了池塘里。
幸好我水性也算不错,一边划水,另一边扯着他的头直往水里摁,待到他像是没了声也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没气儿了,我方才拉着这个混帐游上岸。
“真够重的。”重新踏上地面,我狠狠吸了口气。先是狂奔了那么久,再是掉入水中,体力实在透支的厉害,按理说我应该感觉带上这个刺客回去复命,可这会我实在是双腿酸痛的紧,连走两步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坐在地上喘气。
也没喘多久,便见着路那头有盈盈灯光,再接着就是一道浅蓝色的身影,是皇帝赶来了。
我赶紧抹了把脸跪下。
“是你把他捉住了?”
这应该是皇帝第一次对我说话,我平复了下方才喘气的感觉,冷静的回答了他:“是微臣。”
“他死了?”
我心底一惊,竟忘了这事!捉刺客当然捉活口才是最佳的,若给我这般遍弄死了,岂不错过了审问的机会……
我一时间感觉周遭是不是降温了,本就在池塘里泡了好一会才上来,又给着夜里的冷风一吹,喉咙里灌了铅似的,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幸好那总管太监是个聪明的,便拿灯照亮了那刺客,又在他鼻息间探了探:“皇上,他还有气儿...看他这样子应该只是呛水...昏过去了。”
我这才感觉找回点温度。
“你叫什么名字?”这话是在问我。
“回皇上,微臣…和珅,钮钴禄氏,正红旗。”
“你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这便是我第一次如此近的看清皇帝——虽然周遭夜色昏暗,仅微微灯火却也难掩天子的英俊容色,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竟无端让我想起“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词句来。可他在与我对视之时,本来平静的脸色却骤变,如掀起惊涛骇浪一般。
“皇上?”我不知道为何皇帝看向我时这般神态,原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可那刺客毕竟还活着——送去慎刑司,多多少少能吐出点东西来……
或许只是一瞬,皇帝的脸色恢复了平静:“李玉,把这人弄醒了送去慎刑司,吩咐他们别把人折腾死了。务必让他把知道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总管太监应了一声,便叫来两人,一齐把那刺客给拖走了。
他又说到:“功高莫过于救主,你做的很好。”
我赶紧着又低下头去:“微臣不敢,这只是微臣的份内之事。”
皇帝沉声道:“份内之事……哼。刺客出现的时候,那群侍卫全都吓破了胆,如若不是朕反应够快……如若不是你赶着过来救朕……朕这会已经没命了。更可笑的是,朕质问御前侍卫为何不拔刀救驾,才发现那群侍卫一个个都是带了个空刀鞘——荒唐!简直就是荒唐!”
我在冷风中跪着,只感觉有些腿麻了,继续跪着不是,站起来也不是。
“李玉去传旨。今夜跟随的御前侍卫里,所有佩戴空刀鞘的人,全部革职出宫,永不叙用!领队的那个叫什么……殷伦是吧,发配边疆去充军,永不召回!以后再有发现佩戴空刀鞘的侍卫,一律严惩不贷!和珅救驾有功,晋封一等侍卫统领。”
我谢了恩,皇帝却忽然走前两把我拉了起来:“你赶紧换身衣服去,夜里风大,当心着凉了。”
夜里风大,当心着凉——那样简短的几个字,落在我耳边却如同惊雷。自幼便是那般家境落魄,少年时更是没少受到旁人的冷眼与讥笑,这样短短几个字的关心,即使是现在,除却兰儿外,都甚少有人与我说过,更遑论是当今圣上。
我再度抬眸,天子面色上波澜不惊。青年人独有的英气藏在眉梢眼角,在夜里的疏凉裹挟着微光的映衬下,看的几乎让人呼吸一窒。
我想到,这便是我要侍奉一生的帝王。那般明亮清澈,坚不可摧,却又炽热如火。
升为侍卫统领之后,我值班的地点就固定到了养心殿大殿门口。屡变星霜,春去秋来,摇摇曳曳便是一年已过。紫禁城上空的云去了又来,我有时会感觉自己就是这养心殿里的一根柱子,静静地杵在这儿一动不动,看着皇帝和身着补子官服的大臣们,以及后宫莺莺燕燕的妃嫔们进进出出这养心殿,或讨论国家大事,或闲聊家常,或温言软语,我也只能永远的站在门外,甚至连往里望上一眼都是大不敬的罪。
某日,阳光尚暖。在养心殿絮絮叨叨了近一个时辰后,我见刑部的喀宁阿与皇帝双双走出了殿门。
“征缅之战时,朕便与你说过看守一职的重要性。上次放跑的还是个长着腿的俘虏,这回竟是怎么回事,连个死物都看不住了?下次是不是还要放跑个反清的叛贼?”
“奴才无能...都那李侍尧的下人太精...好说歹说把奴才下面那群人给骗了出门去,回来的时候,那火就烧起来了,信件也不见了...”
“停停停停...你们刑部还真的不行,做事挑三拣四办不好不说还总有这么多说辞。”
“皇上明鉴...”
我心想,这人当真是好笑,只会在那一个劲的把责任往别人身上甩,自己个倒是择的一干二净----干事这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也难怪两鬓斑白的年纪还只是个区区左侍郎。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喀宁阿,你认为,此为谁之过?”
“这...”
刑部这位大人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是我在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想罢,我正色答到:“回皇上,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典守者不得辞其过也。”
我突然出声使得皇帝格外惊讶,他的目光却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又转向那位侍郎说到:“喀宁阿,你瞧瞧,一个侍卫都比你有学问。”
喀宁阿唯唯诺诺的应和着,皇帝打发走了他后向我说了句,你进来。
于是我第一次踏足养心殿,见屋内摆设精巧夺奇,横梁上雕龙画凤,心道这屋里的东西随便一样,哪怕是扣块地砖下来放在外面都够置两三亩地的吧。
“朕问你,为何要抢答侍郎大人的问题。”
皇帝发问,我左右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说:“禀皇上,微臣见侍郎大人回答不上来,只得回答以解皇上之惑。”
“解朕之惑?”皇帝像是听到什么十分好笑的事情一样,“那你可知,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典守者不得辞其过也。出自何处,又是何意?”
“回皇上,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此段出自论语十六季氏。孔夫子将季氏比做虎兕,将歂臾比做龟玉。季氏攻打歂臾,就好比老虎从笼子里跑出来伤人,而若是歂臾在鲁国境内便被攻灭,就好比是美玉在匣子里便被损坏了。孔子借用了这寓意,其一,为的是批判季氏的残暴不仁。”
说到这,我停了下来,论语到底是少时读过的,过了些年便把这些之乎者也的句子都抛诸脑后去了。
“其二呢。季氏将伐歂臾,又是为何。”皇帝平静的问,可他的语气仅仅像是在叙事一般。
“其二,”我立即反应了过来,“皇上,季氏将伐歂臾,皆是辅佐季氏之人的责任,所以...才会把冉有和季路比喻为典守者,认为其不得辞其过。”
语毕,我静静看着皇帝的脸色。
此时的皇帝把玩着他那玉石的扳指,声音缓慢又镇静:“朕还真未看出来,一介统领侍卫,竟也读过四书五经。”
“微臣也不过略知一二,微臣知道,皇上向来看重满汉一家,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得从细枝末节开始学起。”我答道。
“既然读过书,那你可曾参加过科举。”皇帝接着问道。
我略一沉思,答道:“回皇上,微臣参加过,只是未曾中举。”
“什么时候的事?”
“回皇上…八年前。”
八年,自落榜后,恍恍惚惚便是过了这么长时间。若非是被问起,我又何尝不想把这段记忆彻底从我脑海中抹去。只是当时觉得,即便是天大的难事也会被时间一点点抚平,现在突然被提起,仍然觉得像跟刺扎在心里,拔出来的时候,仍然鲜血淋漓,满目疮痍。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的题目呢?”
如何不记得,怎能不记得!但凡每一次的失败,都是一根扎在我身上的针,深入皮肉,刻骨镂心。
“回皇上,微臣……记得。”我微微平复了下语气,“是出自弟子规中的‘年方少,勿饮酒,饮酒醉,最为丑’此段。其意之一在规劝少年人勿沾染烟酒花柳等恶俗之习,其意之二则是表达了当今圣上对青年人才的看重。”
“嗯,”皇帝微微点头,“想不到你连八年前的题目都记得。当真让朕意外的很”
“微臣不敢忘。当年微臣因为学术不精,故而未能中举,对微臣而言,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
“那你为何又来当上了侍卫?”
“微臣是受了岳祖父的举荐才进的宫,对微臣而言,若中举为官,便要造福一方,若在宫内当差,便要护得皇上周全。无论怎样,都是为我大清做事。”
我是这么说的,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你岳祖父是谁?”皇帝再度问道,眼里似有淡淡的赞许之色。
“回皇上,微臣的岳祖父是直隶总督冯英廉大人,其孙女冯映兰,是微臣的发妻。”
“哦…冯老爷子一生为大清效力,他的儿子跟儿媳妇又死的早,老爷子他晚年唯一的愿望就是自己最疼爱的孙女能嫁得良人。他能挑中你,到可见你不是个一般人。”
“皇上谬赞了。”我轻声道。
“你看看这个。”皇帝从桌上一叠折子拿出最上面那本向我递过来。
“嗻。”
我双手接过展开一看,首行只见文人清新秀丽又不乏苍韵风骨的正楷字体印入眼帘:臣监察御史钱沣跪奏两广总督兼山东巡抚李侍尧贪污案。
再往下看去,“自礼部打理万岁圣寿各地督抚所进献贺礼,唯有李侍尧其人,所上贡的顺治年间玉子瓷瓶一对,珐琅彩雕花瓷器数套,纯玉石扳指等贺礼,其价值粗略估计便已然超过了十万两白银。若非贪污受贿,败坏吏治怎会有如此巨额财产。”接着便是什么枉食朝廷俸禄,鱼肉百姓害公为私寡德廉耻一类的话,洋洋洒洒写了大几行,堂堂总督,在这位监察御史笔下便成了罄竹难书的千古罪人。末了不忘加上一句“望圣上严查,务必亲贤臣而远小人是也。”
“李侍尧前些年在任云贵总督时,为官格外勤勉尽责,连着好些年的吏部考语,皆是优异。可偏偏做了两广总督后,变得穷奢极欲。这本折子,是前些日子钱沣送上来的,朕派了人去查,喀宁阿他们查到了他请求吏部官员为自己开脱的信件,”
皇帝说到这冷哼了一声,接着又拖长了声音“——可谁料呢,喀宁阿连同查办的官员,启程返京的前一晚,放证物的那间屋子无缘无故燃起了大火,所有证据都在火中付之一炬。”
“原来如此,是微臣失言了。”我再度低下头,心里头默默想着皇帝跟我说这些的意义何在。
“你没说错,一丁点都没错,若非是看守者的失误,又怎么……”话已至此,皇帝叹了口气,语气中尽是满满的无奈,“和珅,如果这么个案子叫你来查,你会从何查起?”
“皇上,微臣以为,其典守者不得辞其过,不过是因为他们守着的到底来说是个死物,若是要找到细枝末节的证据,还得从身边最亲近之人下手。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你说的也不错——李玉!”皇帝微微点头,却并未看向我,把玩起起搁置在桌上那把绘着水月莲花的扇子,等外头的李公公进了殿才说到,“你去传旨,复查两广总督李侍尧贪污案,命刑部左侍郎喀宁阿为钦差正史,和珅为副史,挂个……户部书办的衔吧。”
我微微一愣,见皇帝复杂又含着希翼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的眼睛仿佛在说“你可千万别让朕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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