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有襄委实不是大度的人,她常说魏峭睚眦必报,事实上,她才是。听了魏峭的话,她暗暗盘算着把他扔出去喂狼。
这并不好实现。
虽说他受了重伤,可好歹是个儿郎,又颇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不是她一个羸弱女郎能奈何的。
裴有襄思索片刻,改了主意:“破例帮你一回。”
任谁都能听出,语气里的不怀好意。
山洞里狭窄,她靠近来的脚步声异常清晰,魏峭背对着她,微微抬眼,就能看到她逐渐拉长的纤瘦影子,将他笼罩。
她握住箭尾,影子的姿态像极了刽子手挥下铡刀。
拔箭的痛楚还没袭遍魏峭四肢百骸,脑子里就先行发出了不理智的欢呼,他和裴二小姐的身影在岩壁上完全交叠在了一起!
哪儿还顾得上疼?
魏峭紧张极了,压抑住的悸动使他脸颊上浮现出病态的酡红。
裴有襄存了报复的意思,拔箭时刻意放慢了手脚,摩擦血肉的疼痛却让他脸上的红更明显了。
忍不住,根本忍不住。
这是裴二小姐亲手给予他的疼痛,和从前那些个区区致命伤相比,这疼痛更像是沸腾的热水,在滚烫中炸开,在炽热里躁动。
都让他,欣喜若狂,喜不自胜。
魏峭多想求一求她,再用点力,他会深深铭记此刻的感受,日后回忆起时才能慰藉午夜梦回的相思之苦。
他心绪越复杂痴狂,面上神情越是深邃难辨,裴有襄没看到他吃痛求饶的场面,撇了撇嘴。
这么能忍?
她转动箭矢在他伤口里绞动两圈,倒是让他身体随之颤了颤,嘴角却不合时宜地勾了起来。
他在笑。
弧度不易察觉,甚至没他平日惯装的谦和笑意明显,很是古怪。
他偏头睨了过来,火光映着他分明的棱角,半边明亮,半边隐入黑暗。
“二小姐就这点力气?”声音发哑。
裴有襄回过神,扯了扯唇角,好好好,她用力把箭又绞动几圈,他终于说不出话来,很低的闷哼声在山洞中响起。
哪知一低头,他挂在嘴角的笑意更深。
裴有襄不信邪地,狠狠抽动箭矢,他嘴角快要咧到耳根了!
裴有襄:?
哪个正常人疼的时候会偷偷发笑?还笑得这么渗人!
裴有襄一把将箭拔出来扔进火堆,火舌吞没羽箭,燃烧起血一般的绯红。
“你落难了,也不是一无所有。”她默默远离了魏峭。
魏峭:“还有什么?”
裴有襄的嘴不会让他失望:“你还有病。”
魏峭:“……”
魏峭心虚,捡起地上被他折断的箭头,照着火焰勾勒出血迹下的纹路。裴有襄也好奇,只是坐得远,看不清楚。
魏峭道:“是鹿纹,常年驻守溪关的怀化将军所率赵家军,便用此纹。”
裴有襄玩味:“军中啊……那就是你活该。”
对此,魏峭无力辩驳。
要说这世间谁人最恨他,既不是裴有襄,也不是朝堂百官,而是大祁四军。
往前推十多年,大祁雄师皆由骠骑大将军魏成渊统率,魏家无论儿女都是行军好手,无不手握重军,风头无两。
魏峭便是魏成渊第六子。
魏家强权,结束于十二年前浑谷关一战,他远在淮京,只听身边人说起,父亲误判战机,轻率出征,致使他与十万将士埋尸关内。
至今黄沙之下,仍是白骨累累,亡魂无以还家。
经由搜查,竟找出魏家通敌叛国的证据,先皇震怒,将魏氏阖族下狱,鼎盛将门,倾覆不过在刹那间。
父亲一死,兄姐被押下狱,大祁边境四方关卡被敌军所破,魏家麾下周、游、赵、姚四位大将领命整顿残军,耗费将近八年才重新夺回疆土。
至此才有了四军之称,分别镇守大祁四方。
浑谷关血债就此算在了魏家头上,军中所有人都将魏家人视作仇敌,现在魏家就剩了魏峭一人,蛊惑天子乘风登上高位,隐隐有重现当年魏家权势之意。
军中恨得牙都咬碎了。
“那日在柳家,赵家幺子赵立山也在,刚回京不久。”裴有襄清凌凌的声音把魏峭从回忆里剥离出来。
魏峭来不及细想别的,“你记得他?”
柳家那日设宴,本是要为她相看择婿的,才俊满堂,她怎就能记住赵立山?难道她对他有意?就赵立山?
魏峭依稀记得小时候,赵立山总爱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长哥哥短。
他没那么待见赵立山,因着对方轻轻揍一下就哭,鼻涕眼泪混合着都流进嘴里。
他嫌弃。
爱吃鼻涕的臭哭包?他凭什么能得裴二小姐青眼?
裴有襄很快告诉了他为什么:“他和你一样让人生厌。”
魏峭松了口气,他注定不能与裴有襄站在一起,赵立山更没资格。他皱了皱眉,想到那日在柳家的另外几人,忍不住问:“新科状元郎冯千里如何?”
“看了就烦。”
“建康侯世子闵子越?”
“也是个讨厌之人。”
魏峭接连又问了两人,都是大差不离的答案,他顿了顿,试探着问起了另外一人:“太后与二小姐亲厚。”
裴有襄厌烦地翻了眼:“我讨厌所有人。”
谁不知道,宁国公府与裴二小姐是铁铁的太后党派,她的话出乎魏峭所料——裴二小姐没他想象中那么爱戴乔太后。
不说柳家行刺案背后主谋是不是太后党,在他昏迷时派来暗杀的死士就足以让他生仇,碍于裴有襄,他暂且没对坤元宫发作。
这下好了,她对乔太后没那么亲厚,他不介意好好给太后松松筋骨。
魏峭沉思的时间略长。
裴有襄眯了眯眼,也在想:“叶碧琴不过琼蕊轩一个管事,值得你亲自来要人,她和柳家行刺有关?”
魏峭言简意赅道明干系。
裴有襄听明白了,他先前在怀疑是她与乔太后谋划,她看向魏峭的眼神变得更加不善,他不是在怀疑,简直是侮辱她。
她要做,自会做的不留痕迹,还能把种种证据摆到他眼皮子底下?
魏峭躲开她的直视,“如果柳家行刺也是赵立山所为,叶碧琴与他……”
“渠阳乔家要是真要来淮京杀你,怎会让个琼蕊轩管事来做这桩事?”裴有襄冷静道,“无非是赵家想嫁祸给太后党,可他数十年没回过淮京,不知太后一党的姻亲关系如同张密不透风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短时间内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只能在区区管事身上做手脚。”
无论叶碧琴是怎样的小人物,胜在魏峭心眼儿小,捕风捉影的事儿也会叫太后喝上一壶。这样一来,鉴察司的视线都往太后党身上查,没人在意赵家。
魏峭和裴有襄想的相差不多,唯一有出入的,便是想杀他之人并非赵家,或许仅是赵立山一人图谋罢了。
去岁孥族举兵突袭,幸亏怀化将军赵申早有防备,逼退敌军不说,还拿下敌方一座城池,朝廷特召赵家回京述职受赏。
魏峭得到消息,军中布防复杂,加上有小支残余势力骚扰,赵申将军不得不暂且留在溪关,便让幺子赵立山先行回京打点。
赵立山怕是恨他太久了,刚回京就设计了这么出行刺,是他在毫无倚仗的情形下,仅能用上的最好手段。
若是赵家要杀他,会更为周全隐秘。
魏峭仍怀有一丝疑虑:“柳家行刺功亏一篑,赵立山又起刺杀之意,不过这回他筹备匆忙露了身份……但他怎知要在鹤山设伏?”
话音落下不过须臾,几乎同时,两人念出了一个名字:“叶碧琴。”
裴有襄回过味儿来,魏峭应是早盯上宁国公府,直到今儿她得了叶碧琴消息,一反常态带了不少护卫出行,才让他觉得古怪跟了上来。
待她寻到叶碧琴离开时,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回淮京城的道,另一条则是上鹤山白云观暂住。
赵立山应该不止在鹤山设了埋伏,连回城的路上也是。
要是一切真如她所猜测,半月前叶碧琴的出逃就并非意外,而是宁国公府出了内贼,早与赵立山勾结合谋。
这内贼借叶碧琴行踪将她勾引到了辟衣镇上,又唯恐叶碧琴泄露身份,于是提前一步下毒灭口。
这盘局,要杀的不仅魏峭,还有她。
裴有襄不光讨厌赵立山了,她还记恨上了,恨赵立山回淮京找事儿,恨赵立山粗鄙无状,恨赵立山全家,恨他进淮京后踩过的每一寸土地,恨他呼吸过的空气……
总而言之,就是恨!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裴有襄能想到的事,魏峭也想到了,恰是时候在裴有襄的恨意上开了口。
裴有襄觑了他一眼:“我也恨你!”
魏峭:“……”
他抿了抿薄唇,不愿与她多费口舌的样子,垂着眼帘彻底把脸埋进阴影里,这样,就没人能看到他翘起的嘴角了。
她的恨像扎在心口上的刀,比肩头上的伤疼多了。
魏峭疼着疼着,又生起了几分难抑的高兴,恨好啊,恨着总比遗忘好,他愿意日日看她的冷眼,听她不留情面的冷语。
魏峭:我是真爱慕[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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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总而言之就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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