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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舟昏昏沉沉地睡着。
梦一个接一个地扑过来,像后山汛期的洪水,漫过记忆的堤岸。画面几经闪动,最后定格在了小时候生活的大院和后山的那片野林 —— 野林的雾气是青灰色的,漫进青砖灰瓦的巷弄时,把墙根的青苔泡得发胀,砖缝里钻出的蒲公英绒毛沾着水汽,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林子间不时传来小孩子的笑声,一声叠着一声,比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还要清晰。雾被风激起,又像浪一样散开,一群孩童奔走在白雾之间,是稚气未脱的样子。于是她看见她的阿禾,梳着双马尾的背影在最前面,手里攥着颗玻璃弹珠,阳光透过弹珠,在她发梢映出细碎的彩虹。
魏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拼命想扑上前,双腿却像灌了野林里的泥浆,怎么也抬不动。
惊醒。办公桌上的台灯还亮着,暖黄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被打碎的阳光碎屑。魏舟猛地坐直,胸腔剧烈起伏,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像阿禾以前总爱蹭她脖子的发丝。
她醒了,所以未说出口的 “别去”,也如同雾一样散了。
消毒水的味道,在记忆里发了霉。那年在福利院的医务室,阿禾躺在病床上,手腕上的白纱布渗出血迹,护士说 “晚来十分钟就救不回来了”。她最终还是失去了她,在半梦半醒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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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舟睁开眼,默默发呆。
刚从梦里挣脱的真实感让她无法呼吸,过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笔,手上攥得太紧连指节都有些发疼。睫毛上似乎沾上了梦的碎片,眨一下,就落进眼底,有些酸涩,像被雾打湿的眼睛。
外面阳光很好、很足,好得有些过分,把工作室的狼藉照得无所遁形。玻璃门碎了一地,透明的棱角沾着灰,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 昨天赵磊母亲带人砸的。接待台的亚克力板被踹出个凹坑,上面还留着半截高跟鞋跟,旁边散落着几张被撕碎的诊疗知情同意书。保洁阿姨早就被那阵仗吓得告假,说 “家里孙子突然发烧”,所以现在碎玻璃还没人收拾,脚边一块较大的碎片里,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黑。
天花板上落着太阳的手印,却驱不散空气中的狼藉。魏舟起身时,踢到了脚边的碎瓷片,是那个自闭症孩子送她的陶瓷小摆件,也被摔烂了,在地上变成一朵白色的“小花”。
魏舟这才想起昨天在江水寒的酒吧坐了一会儿,江水寒把酒提到了办公室,魏舟破天荒地也喝了两杯。冰桶冒着白气,江水寒敲键盘的声音像在数钱,一句一顿。李护士的电话就没停过,听筒里的电流声裹不住颤抖:
“赵磊妈妈带了七八个人堵在门口”
“他们把沙盘里的沙子全倒在地上去了”
“小林吓得躲在治疗室哭”。
她赶回诊所时,只看到满地狼藉和缩在角落的同事 —— 小陈抱着头蹲在地上,李护士把小林护在身后,手里紧紧攥着个灭火器。赵磊母亲正举着她的诊疗笔记,在走廊里喊 “庸医害人”,笔记的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有几页飘落在沙盘的沙子里,很快吸饱了潮气。她没上前加剧冲突,默默从小门回了办公室,门后还贴着孩子们画的身高线,最高的那道旁边写着 “魏医生说我会长到一米八”。
等这群人许久见不到魏舟,又把诊所能拿的全拿走 —— 血压计、沙盘里的沙具、甚至墙上的时钟 —— 才骂骂咧咧地离开。魏舟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整理咨询记录时,发现赵磊的最后一次绘画治疗记录不见了,那上面画着个太阳,太阳底下有个没脸的人,手里拿着药瓶。她对着空文件夹坐了很久,然后开始打包文件、提交审查资料,不知不觉忙了一整夜,最后就着晨光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连窗帘都忘记拉好。
魏舟揉了揉眼睛,偏头看向窗外。玻璃上还沾着昨晚的雨痕,被阳光晒得半干,留着一点一片的水印。
几只麻雀停在窗沿,灰扑扑的一团,缩着脖子梳理羽毛,浑然不知屋里的人已经醒了,啾鸣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早晨,显得格外清晰。
魏舟起身开窗,金属合页发出吱呀的轻响,像老槐树被风吹动的枝桠。惊得几只小东西闭紧了嘴巴,逃窜到不远处的树杈上,歪着头打量着她,黑豆豆似的眼睛里,映出她素色衬衫的影子。
早春的风憋着劲,一股脑地涌进来,带着巷口早餐摊的油条香气,激得魏舟打了个寒战。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那是昨天匆忙间从酒吧带回来的,自己的那件外套则是落在酒吧的办公室,这件则还沾着江水寒身上常有的淡淡的烟草味,是拿错了。
哦,还有雨伞。
魏舟看着把树枝都压得有些低垂的麻雀,愣了半刻。想了想,转身摸出昨天买的馒头。馒头硬邦邦的,冷得像块石头。她把馒头扯得细碎,一把,全都洒在窗沿上。
关上窗户时,玻璃隔绝了风声。几只麻雀在树上蹦跶来蹦跶去,小脑袋转来转去,踌躇了半天,却还是抵不住嘴馋,扑棱棱地落回窗边争啄。它们的小尖嘴啄在窗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魏舟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早餐就这么被 “瓜分”,又坐回到办公桌子旁,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窗外争食的麻雀上。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暖融融的。
是个晴天,说是万里无云也不过分。天空蓝得很干净,让人看着心里也敞亮些。
她摊开手掌,看着被笔硌出的红痕慢慢消退,仿佛也看着那个被雾气吞噬的身影,在刺目的光线下一点点变得模糊、遥远,最后只剩下个淡淡的影子,印在心里面。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魏舟没接,任由它在那里震。桌角的半截铅笔滚了下来。
“魏医生,您可醒了。” 助理小陈端着杯温水进来,小小的个子,眼眶通红,“今早保洁阿姨说,墙角的监控线也被他们剪了,我看了,明明是那个泼妇咬的!断口处还留着牙印呢!也不怕电死... ...”
魏舟笑了,接过水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没事,重要的记录都在云端加密了。” 她看向治疗室的方向,门虚掩着,“小林缓过来了吗?”
“刚喝了杯热牛奶,李姐煮的,加了红糖。评估量表都被他们踩烂了... ...” 小陈小声嘀咕,声音发颤,“有几张粘在地上揭不下来,她就蹲在那哭,说对不起您。魏医生,我们真的要一直让他们这样撒泼吗?那些孩子下周的预约已经全没了,有个家长说‘再也不敢把孩子交给你们了’... ...”
“先停诊吧。” 魏舟走到接待台,捡起一张没被撕碎的知情同意书,上面有她的签名和赵磊母亲的指印,指印边缘还沾着点油渍,“我已经跟李姐说过了,让她逐一给家长打电话,,推荐其他机构的医生 —— 都是我以前的同学,他们都很愿意。先这样吧,孩子们最重要。”
话音刚落,一个身形突然闪了进来,没站稳扑在了那堆碎玻璃上,发出刺耳的 “咔嚓” 声 —— 是赵磊母亲。她显然忘了诊所的玻璃门已经被自己砸烂了,一脚踹过来,没踢到玻璃,人直接就着惯性摔了进来,膝盖和手肘都磕在碎玻璃上,血珠瞬间渗了出来。
赵磊母亲带着的两个男人站在门外,傻了眼,本来想拦却没拦住的手还在那悬着,半刻后才惊呼地去扶人嘴里喊着 “大姐您慢点”。赵磊母亲身上受了不轻的伤,血呼呼的,手里却还挥舞着赵磊的住院通知书,纸页都被血浸湿了大半:“魏舟!我儿子昨晚又割腕了!在 ICU 里抢救了三个小时!你今天不赔钱,我就把你这些见不得人的病历全贴到网上去!让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当医生!”
李护士连忙从治疗室跑出来,挡在魏舟身前,她比赵磊母亲矮了一个头,却把后背挺得笔直:“大姐,有话好好说,别吓着人!”
“好好说?我儿子躺在 ICU 里,她倒好,躲在这里睡觉!”女人猛地推开李护士,李护士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接待台上,托盘里的药盒哗啦啦掉了一地。女人一把抓住魏舟的衬衫领口,手上的血染红了魏舟的衬衫,像油漆,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带着股中药的苦味,“你不是说他好转了吗?啊?这就是你说的好转?你是不是收了钱就不管我儿子死活了?”
魏舟的衬衫被扯得变形,第一颗纽扣都崩开了,露出里面银质的小船吊坠。眼角的泪痣在怒气冲冲的脸前,反而显得异常平静。她没有挣扎,只是轻轻掰开女人的手指,指腹触到对方掌心的茧子,是常年做家务磨出来的:
“赵磊的幻觉症状加重,是因为突然停用了舍曲林,这点我在每周的家庭会议上强调过六次。” 语气有些愤怒,又有些无奈。
她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药盒照片,是上周拍的,“你们偷偷把药换成了中药铺的‘安神丸’,里面含有□□,才导致的戒断反应 —— 这是药物相互作用的典型案例。”
女人愣住了,抓着衬衫的手松了松,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怒气盖住:“你胡说!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药,比你这洋药片靠谱!”
“我知道你着急,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赵磊接受规范治疗。” 魏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我已经联系了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张主任,他今天可以接收赵磊转诊。”
这时,小陈突然跑过来,手里拿着手机:“魏医生,物业说再不清场,就要报警了。”
魏舟看向窗外,阳光已经移到了沙盘的位置,在满地沙子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她拍了拍李护士的胳膊:“李姐,你带小陈和小林先去,我来处理。”
等同事们进了治疗室,门被轻轻带上,传来小陈压抑的哭声。她转向还在发愣的赵磊母亲:“赔偿的事,我们走法律程序。但赵磊的治疗不能等,这是转诊单。” 她把单子递过去,指尖的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上面有张主任的电话,他是儿童抑郁症领域的专家。”
女人看着转诊单上的字迹,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魏舟没再说话,转身走进治疗室。小林正把被踩坏的量表小心翼翼地塞进文件袋,见她进来,突然红了眼眶:“魏医生,对不起,我没看好资料柜... ...”
“不关你的事。” 魏舟拿起一个自闭症孩子画的太阳,颜料已经干裂,“是我没保护好大家。” 她把画放进小林身边的牛皮纸袋里,“如果卫健委的调查结果不好,执照可能保不住。你们... ... ”
李护士走过来,推了她肩头一把:“说什么傻话,我们跟着你五年了,还怕找不到下家?” 她拍了拍魏舟的背,“倒是你,去见肖氏的人时,别太硬碰硬。”
“什么肖氏?”小陈刚好走进来。
“没什么。”魏舟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小陈的头,眼神柔和了些,转头对李护士一笑:“知道了李姐。”
收拾完最后一个纸箱,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五年时光的地方 —— 墙上还贴着孩子们的涂鸦,治疗室的沙发上还留着某个孩子的小熊玩偶,阳光穿过裂痕,在地上拼出破碎的光斑。
她锁上门时,手机震了一下,是肖氏特助的短信:“魏舟老师,您电话一直打不通,不知道您有没有收到邮件。肖总问,下午一点的面谈,您还方便吗?”
魏舟望着巷口早餐摊的方向,那里飘来油条的香气,和她今早闻到的一样。她回复:“方便。”
然后拎起昨晚收拾好的东西,只一个纸箱,一步一步了出去。
最近在整理东西,会经常改动(笑)
其实这个文我纯粹是给自己每天睡前的想象找个地方安放。
没想过会有人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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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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