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衔枝在家休整了几天,将长途跋涉的疲惫与初归的纷扰稍稍沉淀。今日恰逢一场急雨初歇,天空被洗刷得澄澈如练,阳光尚未恢复炽烈,只将温煦的光线筛过云层。
雨后微凉的空气挟裹着泥土与草木的清冽,悄然驱散了江南梅雨季那黏腻的闷热。
她坐进等候多时的轿车后座,车门隔绝了外界湿润的清新,只余车内淡淡的皮革气味。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膝上软羊皮手包的提带,皮质表面留下几道细微的褶皱。
“王叔,”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去明德。”
“好嘞!”前排传来王叔爽朗又带着熟稔的应和,引擎随之发出低沉的嗡鸣。黑色轿车平稳地滑出庭院,汇入雨后更显清透的城市脉络。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发出沙沙的低语。窗外,Z城的街景在流动的画卷中徐徐展开。
变化并非翻天覆地,熟悉的建筑轮廓、老字号的招牌、甚至是道旁葱郁的行道树,都带着经年的印记,固执地守在原处。
王叔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安静望着窗外的身影,眼中满是慈和的笑意:“小枝啊,这条路,王叔可太熟了!以前送你去上学,一周得跑好几趟呢!闭着眼都能摸到明德门口!”
柳衔枝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算作回应。目光掠过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街角小店、熟悉的公交站台,每一个熟悉的转弯,都像一页被强行翻开的旧日历。
一切都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人心慌,清晰地提醒着她——目的地正一分一秒地逼近。
那些刻意尘封的画面,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正不受控制地、丝丝缕缕地从记忆深处渗透出来。
她其实尚未准备好,如何以今日之身,去触碰那被时光封存的、沾满青春尘埃的昨日之镜。过往的碎片,带着桔梗的清苦与玳玳花的酸涩淡香,无声地在心底翻涌。
王叔感慨地摇头,语气里是时光流逝的唏嘘,“一转眼,你都从明德出来这么些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王叔。”柳衔枝轻声回应,唇角勉强牵起一丝弧度。
轿车平稳地驶过最后一个路口,明德中学那爬满常青藤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砖红色围墙,已在不远处清晰可见。王叔习惯性地放慢了车速,平稳地滑向校门方向。
就在车子经过操场外围时,柳衔枝的目光被牢牢吸附过去。隔着镂空的铁艺围栏,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条红色的塑胶跑道,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泛着湿润而刺目的光泽。
掌心下的皮包提带被攥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平静外表下绷紧的心弦。
她的身体在那一刻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仿佛有电流瞬间窜过脊椎,一种强烈的、混合着刺痛与晕眩的熟悉感猛地攫住了她。
那个地点……那个位置……柳衔枝的呼吸骤然一窒,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她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不安的阴影,仿佛要将那猝不及防闯入脑海的景象强行驱散。
然而,记忆的闸门一旦被撬开一道缝隙,汹涌的洪流便再也无法阻挡。
“王叔,”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停一下……就在前面体育馆侧面,靠边就好。”
车窗玻璃上,映出她轮廓清冷、眼神却微微失焦的侧影,以及车窗外,那条通往青春墓园、熟悉得令人心颤的路。
“诶?”王叔有些意外,但还是依言将车缓缓停在了指定位置,“您……要在这里下?”
柳衔枝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平复那翻腾的心绪。
她的视线越过车窗,落在体育馆那熟悉的灰色外墙上,眼神复杂难辨,仿佛透过那冰冷的混凝土,看到了某个凝固在时光里的身影。
“嗯,”她终于应了一声,声音低哑,“就停这里吧,” 推开车门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这趟归程,与其说是故地重游,不如说是一次孤勇的溯洄,去直面那深埋心底、未曾真正和解的过往幽灵。
柳衔枝沉重地踏着每一步,足音叩击着青石板路,每一步都踩在时光的断层上。
终是走到那爬满常青藤的校园门口,她停下,深深吸了口气,汲取穿越时空壁垒的勇气后,终是迈进了那道熟悉的门楣。
她目标明确,想去那个故事开始的地方——初遇的演播厅看看。
通往演播厅的长廊光影斑驳,岁月在墙壁上留下静默的痕迹。行至半途,一个身影从侧廊转出,带着些许惊疑顿住了脚步。
“柳衔枝?”苏静姝的声音带着时光沉淀的温和,此刻却难掩惊惑。
柳衔枝循声望去,对上昔日班主任关切的目光。“嗯,老师。”她应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回校怎么不跟我说一声?”苏静姝走上前,轻易捕捉到柳衔枝眉宇间沉甸的思绪。
“我想先去演播厅看看,”柳衔枝的目光投向长廊深处,“之后再来找老师。”语气是陈述,也带着一点不想打扰的疏离。
苏静姝了然地点点头,并未多问,只是将教案在手中轻轻一合:“我陪你一起去,正好我没课。”语气不容置喙,带着师者特有的关怀与不容拒绝的陪伴。
穿过光影流转的长廊,推开那扇厚重的隔音门,演播厅内沉静的气息混合着旧木与尘埃的味道。阔大的空间因无人而显得空旷寂寥。
柳衔枝的脚步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她径直走向舞台中央那架蒙着绒布的三角钢琴。
指尖拂过冰冷的琴盖边缘,微尘在透窗而入的光束中无声飞舞。她凝望着黑白琴键,仿佛能穿透绒布看到底下沉默的音符。
“又快到入学赛的时间了……”柳衔枝的声音很轻,是对着琴,又是对着虚空自语,打破了演播厅的沉寂。
“是啊……每年都有,”苏静姝站在几步之外,声音温和地接话,目光也落在那架承载过无数青春梦想的钢琴上。
“但最精彩的还是你负责的那一次,不是吗?”她的语气带着追忆的暖意,也带着一丝不经意的试探。
柳衔枝微微一怔,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某个名字,某个身影,伴随着那场空前绝后的赛事喧嚣,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
一丝极淡、带着苦涩回甘的笑意,无声地在她唇边化开,随即又迅速沉入眼底深处。
她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只余一声低低的、尘埃落定的回应:“嗯……”
“我就说楚烬明赶通告那么忙,怎么这几天总来,”苏静姝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柳衔枝瞬间绷紧的侧脸,语气带着洞悉的了然,“原是你回来了,没告诉她?”
“她回来过?”柳衔枝心头猛地一跳,倏然抬眼看向老师,声音里是来不及掩饰的惊愕。
“是啊,这几天一直都有来……”苏静姝的话音未落,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便在空旷的演播厅里尖锐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赫然是——楚烬明。
苏静姝看了一眼屏幕,又看向面色瞬间变得苍白的柳衔枝,了然道:“你看,很准时。”那语气,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柳衔枝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转身欲要逃离。指尖蜷紧,对着苏静姝飞快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般的慌乱,无声地示意不要暴露她的存在。
然而,苏静姝却更快一步,稳稳地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温和却不容挣脱,同时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平稳如常:“喂?”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楚烬明清冽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老师,你在哪?”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正在走动。
“在演播厅。”苏静姝回答,目光却始终锁在柳衔枝竭力维持平静的脸上。
“演播厅?”楚烬明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丝疑惑,随即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飘忽。
“是啊,”苏静姝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最近不是又快到入学赛了吗?楚同学又经常回来,不免让我有些怀念……你到演播厅来找我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只有细微的呼吸声传来,仿佛在消化这个信息,又或是某种预感在翻腾。
“……好,我马上过来。”楚烬明的声音最终传来,比刚才低沉了些许,随即通话被切断。
「嘟……嘟……」的忙音在寂静的演播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苏静姝放下手机,看向僵立在原地的柳衔枝。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窗外筛进来的光束中,浮尘无声地翻涌。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旧日尘埃与未知风暴混合的窒息感。柳衔枝的手腕还留在老师温热的掌心,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冰凉。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钉在时光中雕像,等待着那扇门被再次推开,等待着那个她既恐惧又隐秘期盼的身影,踏入这片埋葬着她们初遇与无数纠缠的旧地。
光束中翻飞的微尘,惊扰记忆碎片,在她眼前无声地旋转、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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