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霄城一如既往的热闹,哪处酒楼几人死了、哪处院子发现腐烂的血肉、哪处争斗打得火热……各式各样的消息真真假假,终被处决夜影刺客一事盖过了风头。
一清早天便有些沉闷,云彩压得很低,抬眼望去云岚苍脉雾蒙蒙看不到顶,似是山撑着天。少顷,空中飘起了沥沥小雨,却并不影响七曜台的比试,雨中挥汗更多了几分肆意。
慕玖辞撑着伞,伸出手去接雨滴,被身后的人放了块帕子拉了回来。
夜寒箫垂眸将慕玖辞手里的水滴擦干净,淡淡道:“雨水凉。”
慕玖辞清眸微眨,没动,任由他擦手,忽而开口道:“我们回趟流觞楼,去雨姐姐那儿。”
“你不去找慕九衍?”
慕玖辞摇摇头:“后宫不得干政,我可是很规矩的!有雨姐姐跟着他,可为他助力。”
夜寒箫将帕子叠好扔到盆里,微挑眉,没多问。
在流觞楼中夜寒箫和雨清晚是一座院子,雨清晚不在,那慕玖辞说的定是他的房间。
不过慕玖辞确实去了雨清晚那边,找雨芝堂的人要了一大包药。夜寒箫有些意外,看向慕玖辞的眼眸中多了些复杂的欢喜。
慕玖辞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将药裹在怀里便往西厢跑。细密的雨丝落在她的发梢,蒙上了一层细碎的珠子,晶亮亮更显得俏皮。
冲进房间,慕玖辞不顾微湿的衣衫,一边将药拿出来铺开一边甜甜笑道:“这些药是我叫人从宫里拿出来的,若送去城西便暴露了我们的小院子,只好让雨姐姐暂时保管。”
夜寒箫在她身后进屋,帮她将外衫脱了,又去取了件袍子套上。
慕玖辞一心都在药材上,衣服换的磕磕绊绊。
夜寒箫扫了眼分门别类的药材,轻轻扬起唇角:“我的伤是累月旧伤,没什么打紧。”
“既然是累月而成,便更需要长时间调理化解。”慕玖辞拿着个小秤仔细称重量,随口答着夜寒箫的话。
夜寒箫看着她的动作,将远处的药材又推近了些,唇角勾笑,眸光如海,深邃又温柔。
“不过我毕竟并非学医之人,还是要让太医为你诊治。”慕玖辞突然放下小秤,认真地看着夜寒箫道。
夜寒箫垂下眸,微微点头。
一早上二人皆在房中配药称药碾药,临近中午时雨下的更大了些。
一把油纸伞停在门口,雨水顺着伞骨滑落,砸出一个个小水洼。
房门从里面打开,夜寒箫波澜不惊地瞥了眼门口的人,端着一盘药从她身边走过,淡淡道:“公主说,秋雨寒,姑娘在门口站久了怕是会着凉。”
伞下的人抬眸,夜寒箫已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了。
她犹豫了下,走到门前收了伞,推门而入。
慕玖辞单手撑着下巴,晶亮的眼眸闪着清光,好奇地望着进来的女子,唇角挂着一贯清甜的笑容。
女子着一身素白衣裙,绣着精巧的桃花,像是落花沾上衣衫,栩栩如生。她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望进去便感觉到满满的忧伤。
“萃英居折昔参见公主殿下!”她垂眸,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慕玖辞含笑,扬起下巴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请坐。”
折昔抬头看了眼慕玖辞,躬身应了:“多谢公主。”
“不必客气,既然折昔姑娘和本公主的两位友人住在同一处院落,便是缘分。”
折昔正是这座院子中另一位住客,慕玖辞尚是魂魄时瞧见过几次。折昔安静,来往客人不过就是几个萃英居的人,慕玖辞便并未在意,却不想还会有交集。
“是折昔之幸。”折昔低头,看着眼前的茶杯,叹道,“看来公主知晓我会来了。”
慕玖辞挑眉,笑意清甜:“跟了我几日了,自然要见一面的。”
折昔没有意外,反而轻松了些,微微笑了笑:“公主聪颖果然是名不虚传的。”
“不知折昔姑娘是何用意?”慕玖辞转头看向窗外的雨丝,笑道,“今日的热闹比较多,折昔姑娘可要去凑一凑?”
折昔望着慕玖辞,徐徐开口:“我来此处是给公主讲个故事。”
慕玖辞收回目光,笑盈盈眨了眨眼:“洗耳恭听。”
折昔垂下眸子,像是陷入回忆,又像是不知从何说起。
许久,才听她娓娓道来:“十多年前,一位母亲有孕,一家人欢欢喜喜等着孩子出世。家中的长姐为未出世的弟弟或者妹妹缝了百家被、二姐姐为孩子寻了上好的小兵器……”
“但都没有派上用场,在他出生的前夕,天下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慕玖辞眸光闪了闪,轻声问道:“是那场黑暗?”
折昔点头,继续道:“死在黑夜的许多人都不知道杀死亲人的凶手是谁,可这家人知道。他们没有去凑诛杀毒尊的热闹,却也并非普通人,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本可安然度过灾难……但事与愿违。”
“这家人的父母连同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死在了一位大人物手中,”折昔望着慕玖辞的眼睛,缓缓道,“一位身份尊贵让人触之不及的大人物。”
慕玖辞心尖一颤,听到她弱弱的声音继续道:“没有被卷入杀戮的漩涡,他们死在了黑暗降下的前夜,那位尊贵的大人物如斩草一般随手抹了他们的性命。”
“后来,公主降生了,打破黑暗,普天同庆。”折昔忽然笑了,一滴眼泪随着她脸颊的抖动滑落,掉进了面纱之下,“这家仅存的姐妹依偎在一起,听到皇上大赦天下的诏令,所有的仇恨与杀戮皆被原谅,她们再无处寻这公理。”
慕玖辞抿了口茶,抬眸问道:“折昔姑娘觉得赦令阻了这对姐妹为父母讨个公道?”
折昔一笑:“我知晓公主要说什么,这道赦令是英明的,倘若人人都要为逝者寻仇,天下在当年便血流成河了。”
慕玖辞没有接话,示意她继续。
折昔苦笑一声,叹道:“可是她们年幼,至亲惨死在灾难之前却无处讨回公道,留下家族争斗、内忧外患,叫她们如何释怀?不过她们就算想复仇也没有途径,敌人太强大了,万人之上,取人性命不过弹指之间,谁敢对此有所异议呢?”
“可偏偏有人是傻的!”折昔垂下眸子,低声道,“十年后她来到江南,遇到了一人,相爱相知互诉衷肠。那个人得知了女子的遭遇,他说他要为当年惨死的人讨个公道,要与这世间强权争一争。”
“不幸的是女子并未能与他同进退,她死在了江南。”折昔闭着眼,任由泪水滑落,声音有些哽咽,“可她没想到整整七年那个人从未因女子的离世而放弃,一步步筹谋策划走在复仇的道路上。”
“这不是讨回公道,也不是抗争强权。”慕玖辞静静看着折昔,清脆的声音澄净空灵,“这是制造混乱再起风波!是让更多的普通人丧命!”
“如果是公主,公主会怎样做?”折昔猛提高了声音,语气急促。
“当年死了成千上万的普通人!”慕玖辞盯着折昔,淡淡的语气掷地有声,“细数凶手足有数万!这些人身后也有家庭也有儿女,天下人十之**皆牵涉其中!”
“如此,死去的人就枉死了吗?他们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折昔情绪激动,猛然站起身,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晃荡水花溅出了杯子。
“哐”的一声房门被推开,夜寒箫跨进门,身上带着秋雨的凉意,压低了整个屋子的温度。
他漠然瞥了眼还在晃悠的桌子,转身关上门,安静站在慕玖辞身后。
慕玖辞平静地坐着,淡淡抬眸,复又扫了眼对面的椅子,示意折昔坐下。
凉意冲淡了折昔的情绪,她缓缓坐回椅子,垂眸低声道:“是我失礼了。”
慕玖辞不置可否,待折昔坐定了,才不徐不疾地启唇:“折昔姑娘若要同本公主理论十七年前的厄难,本公主无话可说。一者不曾经历无法大言感同身受,更不能劝死去至亲的人放下;二者后宫女子不议朝政,赦令对与不对都不是本公主能议论的。”
“但对于死者的公道本公主想给折昔姑娘说明白自己心中所想,”慕玖辞端起茶抿了一口,皱了皱眉,从她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拿走茶杯重换了一杯,“那场灾难无论对错皆无法追溯缘由,便无法赏功论罪。”
慕玖辞没有再开口,接过夜寒箫递来的茶小口抿着,静静等着折昔反应。
她知道折昔想的明白,若当真要给死者讨回公道,就定要寻到源头,可这场混乱是黑暗引起的,是天灾。
半晌,折昔才轻轻勾了勾唇,苦笑道:“我明白,七年来我也想明白了,世间不能陷入反复的争斗中。”
“折昔姑娘故事里说了,这对姐妹并非平凡人,能知晓自己的敌人,可这场混乱中死了太多的平凡人,若天下掀起为自己亲人复仇的厮杀,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又如何安心?莫说为亲人报仇,他们连在混乱中活下去的能力都没有。”
慕玖辞扬起唇角,轻轻笑道:“折昔姑娘的症结并非在此,而是那位大人物。因为那个人身份太过尊贵,又是在黑暗降临之前杀的人,所以折昔姑娘始终觉得此事不能和天灾混为一谈。”
折昔身子一僵,没说话,也没抬头。
慕玖辞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笑容愈深了几分:“但这个女子的爱人花了七年时光,摆了这么大一摊子,将矛头指向十七年前的赦令,要让世人觉得此令是包庇了尊贵的大人物!要让这位大人物遭到世人讨伐。”
“这女子明知此举有些问题,却因爱人全心全意皆在替她讨所谓的公道,所以她也无法站在爱人的对立面,只好顺着爱人的做法自己圆了逻辑,说服自己爱人其实是在为那成千上万的死者讨回公道。”慕玖辞抬眸看着折昔的眼睛,笑容单纯又好奇,“是吗?曦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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