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与此同时,长安城十里外茂密的林木之间,一件浸透血液的黑衣被扔在地上无人问津,片刻便引来了几声鸦鸣。

一点微弱的火光下,叶安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谢樽背上的伤痕,撕扯布条间还不忘抽空狠狠地瞪了眼正一动不动充当架子的陆景渊说道,“若非我徒弟拼死救你一命,我早把你扔在那儿自生自灭了。”

陆景渊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回应,他只垂眸看着那满是血痕淤青的苍白后背,沉浸于那久违的震颤之中。

这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他早已习惯怀疑将一切置于天平衡量得失,即使到了此时此刻,他杂乱无章的心绪中最为鲜明的,仍旧是那冷漠疏离的“代价”二字。

可当耳畔那带着颤抖的呼吸声丝丝缕缕地传入心底时,他心中亦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难言的希冀:这世间是否还有人愿意赠予他一尘不染的纯挚爱意。

所以……他究竟为何而来?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以此安抚那已然逐渐鼓噪的内心。

“不行,得去青崖谷……把你里衣脱下来给我徒弟穿上免得受了风,快点,从这里过去还要半个多时辰,不能再耽搁了……”

叶安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陆景渊顿时将失焦的目光再次聚集在了那可怖的伤痕之上,他看见血色再次漫延,将黑褐色的药粉冲刷开来,留下了大片蜿蜒的血迹。

八百里秦川不过寥寥五字,走起来却是当真要人性命,月光渐稀的漆黑林间,叶安背着谢樽跑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终于看到了远处被浓雾笼罩的幽深山谷。

“虽不比五年前那次严重,却也要好好养上两三个月才行。”弥漫着药香的木屋内,一个鬓发花白的老者皱眉收起了银针,忍不住念叨道。

“不是我说你,你这师父究竟是怎么当的?半大的孩子三番五次躺着来了我这儿,要不是他实在命大,早就不知道见了几次阎王了。”

“我的错。”叶安拧了湿布为谢樽清理着脸上干涸的血迹,眉头始终就没松开过,“你也知晓我不能久留,这些日子恐怕又要麻烦你了。”

“也不差这一次。”崔墨瞥了一眼此时显然不在状态的叶安,然后坐到桌案前写起了药方。

“还有一事。”叶安放下手中的软布,犹豫了半晌才开口,“外面那孩子是我故人之子,如今长安离乱,还请……你能留他照顾一二。”

崔墨停笔看向他疲惫的眉眼,一时没有回应。他虽避世而居,却也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在这个节骨眼上外出逃难,那孩子身上定然有不少麻烦。

但这是叶安所求。

“几月不见,你倒是见外了不少。”

“多谢。”叶安知晓他是答应了,笑着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可那话还未出口,便被一阵自胸膛深处涌来的剧痛尽数吞没。

这疼痛来得极快,叶安却半点也不觉得意外,他熟练地捂着嘴蜷缩起来,将那能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咳嗽声捂在了口中。

崔墨见状匆匆放下了字迹未干的药方,取出一粒药丸化入水中端了过去:“你该少动武才是。”

待胸口翻江倒海的恶心平复后,叶安缓缓张开手掌,意料之中看到了大片赤红的浓血。

他咽下口中弥漫的血腥味,接过药茶有气无力地笑道:“你一会埋怨我护不好徒弟,一会儿又让我不要动武,要求倒是当真不少,可知这天下何来两全?”

“还不是你们师徒两都不让人省心,不,不止,你们师徒三代都不让人省心……当年你师父吐着血倒在我家门口,如今几十年过去,你徒弟又吐着血进来了……”

“这充分说明了我们玉印塔传承不绝。”

“呸!就不能传点好的吗?”崔墨恨铁不成钢地把杯子接了过来,又给叶安添满了一杯清水,“天快亮了,你们好好休息别再四处乱跑,我去把婉婉叫起来晨读,顺便再把那孩子安顿了。”

“好。”叶安虽然应了,可也一如既往地将医嘱抛到了脑后,他为谢樽掖好了被角,转头灭了烛火便踏入了满山雾色之中。

此时正是清晨,谷中雾海将散,天地皆是一片朦胧黛色。

出了木屋没走几步,叶安就在一块潮湿的山石上找到了一动不动的陆景渊,他垂眸看去迎上了陆景渊静若平湖的双眸。

叶安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目光中没有厌恶却也绝无喜爱。

他不想将对那人的怨憎倾注在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可每当他看到这样一张与故人如出一辙的清俊面容时,心中的恨意却仍是不受控制地开始萌发壮大。

看到陆景渊眼底逐渐浮现出惴惴之色,叶安抿唇移开了目光。

罢了,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我徒儿需留在此地调养几月,至于你……便由他醒后再做决定吧。”话音刚落,叶安便携着一身雾气转身匆匆回了木屋。

回忆漫漫摧人心肝,这张脸……他实在是不想多看一眼。

心绪起伏间,叶安未曾注意到在他合上木门的瞬间,陆景渊眸中的不安便已然如潮褪去。

夏季连月雨水,山中自然雾色弥散不见天日。那潮湿的灰雾几乎无孔不入,浸得人满心凄然。

转眼已是三日过去,一线暖阳终于自云隙间泻下,可即使连月阴雨的天色都已放晴,谢樽也始终未醒,终日药香弥漫的小屋前,陆景渊仍是独自坐于树下石上。

“还是不能探视吗?”陆景渊坐在药炉边垂眸问道。

这几日崔墨从不让他进入那间木屋,至于原因,或许是在防备他,或许是……那人的脸见不得人。

“不行,他失血过多需要好好静养,一丁点动静都不能有的。”一个约莫七八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蹲在他身边啃着脆桃,水润的双眼一刻都不敢从炉火上移开。

“不过师父说他这两天就能醒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诶诶诶,你别走神呀,轻点轻点,药都要被你煎焦了!”

婉婉被那突然窜得老高的火焰吓了一跳,抓狂地抢过了陆景渊手中的蒲扇。

昨天陆景渊忽然找到她,说什么谢大哥是他的救命恩人,即使不能探视也想略尽绵薄之力,否则未免太过狼心狗肺,她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便决定将煎药这个苦差事交出去。

结果这人看上去不像是会干活的,事实上也确实不会干活,煎药闹出的动静属实能把她给吓死!

“要不你……”还是去旁边坐着让我自己来吧。

可与先前一样,当婉婉抬眼看到这人略显落寞无助的眉眼时,又实在不忍心将这话说出口了。

算了,有她盯着也出不了什么问题,熬就熬吧,说到底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来,摇轻一些或者不动也行。”婉婉说着又将蒲扇塞回了陆景渊手中,小大人似的耐心指挥了起来。

“这样吗?”陆景渊不再出神,只模仿着婉婉先前的动作缓缓送风。轻柔的风吹入炉中,安抚了那烧的通红爆裂的一炉炭火。

“嗯嗯,不错不错。”

婉婉看着消下去火苗顿时松了口气,伸手便又从一旁的竹篮里拿了个桃子出来:“你要吃吗?这桃在溪里浸了半个时辰,可好吃了。”

“多谢,不必。”陆景渊笑着回绝,仍是一副拒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见状婉婉也不在意,反正陆景渊这几天一直都是这副样子,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吃饭睡觉,反正做什么都是一个人……谷中的人私下里都在讨论,说他恐怕是遭了什么变故才会这样生人勿进的样子。

不过说来奇怪,他越是这样,谷中的那些哥哥姐姐反而越是积极关照。

“好吧,你不吃算了,我找其他人去……记得要熬满两个时辰哦!我一会再过来。”婉婉是个跳脱的性子,呆在陆景渊这个闷葫芦身边实在是无聊得浑身难受。

“走啦,你小心些千万别被烫了啊!”婉婉拎着桃子边跑边喊,很快就与自己的伙伴结伴玩闹在了一起,留下陆景渊一人坐在药炉前看火熬药。

雨后山静尘清,天高云浮,四周无人的情况下,陆景渊摇着蒲扇的手一起一落间竟再不见半分笨拙。

他手下一刻不停,心思却早已飘往了远方。

整整三天过去,这避世的山中却像是岁月凝滞了一般始终没有丝毫变化,沉玉还未找进来,而他也仍是对那人一无所知。

谷中众人皆不知那人从何而来,连时常出入木屋的婉婉也是一样,每当他不动声色的问起时,她也只是说“好像是师父的朋友吧,我也不太清楚呢”。

直至今日,他甚至连那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思绪浮动之间,陆景渊忽然听见身后忽地传来了一声门枢转动的声音,他手下动作一顿转头看去,只见疏落的天光下,谢樽正靠着门框垂眸看来,一张清秀苍白的脸在暖光的照耀下薄而透明,仿佛一触即碎。

“怎么熬个药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谢樽看着陆景渊脸上的几块黑灰,对上了那光而不耀的双眸笑道,“发什么愣呢?这才几日人便傻了?”

陆景渊仍未回应,只是仔细地描摹着这张面具下平平无奇的面容,最终没在记忆中寻得丝毫与之相关的痕迹。

他确实不认识此人,所以……又一条预设被彻底去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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