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风卷地扬起衣袍,陆景渊收回视线低声道:“前辈大病初愈,还是莫要见风为好,先进去吧。”
“前辈?”谢樽被他叫得心脏一跳,耳根蓦然有些发痒,如投石入水乍起万顷波澜。
“呃,我还没到那年纪呢,这样叫起来怪显老的……这样吧,我姓谢名怀清,你若是不介意,便和他们一样叫我句谢大哥就好。”
谢樽这话倒也不算骗人,毕竟他姓谢名樽字怀清,这些年出门在外也总是以字示人。
他们?陆景渊手下微顿,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毫无负担地叫道:“谢大哥。”
“嗯。”这一声听起来乖巧而柔软,谢樽心里很是受用。
就在谢樽打算接过陆景渊手中的蒲扇,问问他这几日做了些什么的时候,婉婉清灵的声音就忽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谢大哥!你醒了呀,怎么刚醒就出来见风?又发热了可怎么办?还有……婉婉真的好想你!”
谢樽见状立刻笑眯眯地蹲下来,伸手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笑道:“我身体硬朗着呢,不必担心,让我好好瞧瞧……哎呀,咱们婉婉可又长高了不少。”
还记得当年他第一次来青崖谷的时候,婉婉还是牙牙学语喜欢被人抱来抱去的年纪呢。
“那是,我最近可有好好吃饭呢!”婉婉仰着头一副等夸的样子,又见谢樽脸色实在不太好,便放开了手认真道,“谢大哥快进去休息吧,我去把师父找来!”
“这丫头……”谢樽望着她风风火火跑走的背影无奈的叹了一句,然后转头看向了不知为何正幽幽盯着婉婉的陆景渊,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无事。”陆景渊瞬间收回了目光。
谢樽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直接将其抛到了脑后:“你现下住在哪里?”
“那边。”陆景渊指了指不远处山坡上的一座木屋。
“不如带我去看看?”
“这火还需有人看管。”陆景渊继续摇起了手中的蒲扇,拒绝的意思显而易见。
“扇不扇也没什么区别。”谢樽自然看出了陆景渊的冷淡疏远,不过他也并不在意,或者说这样反而让他倍感心安。
毕竟不论是出于对一个储君的认知还是期待,他都绝不希望看到陆景渊不知真假的“纯挚可爱”。
谢樽将蒲扇夺下后一把拉起了陆景渊,近乎不容置疑地说道:“你就带我去看看呗,说来你也算是被我拐带到这儿的吧?我多少要负上些责任嘛。”
“……”陆景渊顾忌着谢樽身上层层叠叠的伤,只好任由他拉着自己大步向远处走去。
抓在腕间的手冰凉瘦削,陆景渊垂眸看着那泛着青白的指尖忍不住想到:即使看上去伤情严重,这人也还是一副活跃喧腾的模样。
黑沉沉的木门被“嘎吱”一声推开后,一股湿寒陈朽的气息自屋中扑面而来,压得谢樽呼吸一窒。
青崖谷中湿气浓重,这屋子又长久不住人,有这样刺鼻的气味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这娇贵的小太子受得了吗?
谢樽如此想着,抬脚便跨入了这间略显阴暗的屋室,结果出乎意料地发现里面已经被收拾得干净整洁,不染纤尘,原先他还以为依照陆景渊这般尊贵的出身,必然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没了一院侍从便会生活不能自理呢。
“还挺厉害的嘛。”谢樽毫不吝啬地夸奖着,语气与方才哄婉婉时没有任何区别。
说罢,谢樽又上前捏捏了捏略带潮湿的被褥又道:“趁着今日阳光正好,去把窗子都开了,再将被褥都搬到外面晒晒吧。”
“好。”
被褥架在篱笆上,被日光镀上了一层暖黄色的阳光。
“你之后打算……”谢樽轻抚着展开的被褥,刚说了五个字便又被远处婉婉的叫喊声打断了,他心有戚戚地闭上了嘴,脸上也挂了一抹略显僵硬的笑。
远处的崔墨看见谢樽重伤未愈就顶着张死人脸在外面瞎晃悠,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他健步如飞地走到近前,开口就毫不留情地训斥道:“仗着年轻就瞎折腾,太不像话!”
“崔爷爷。”谢樽老老实实地垂头叫了一声解释道,“我就是闷了许多天出来透透气罢了……”
“这是出来透气的时候?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回去躺着!”
“哦……”
关了门窗的屋内分外昏暗,婉婉一进门便机灵地点亮了床榻边的烛火,而当她笑意盈盈地拍着手路过陆景渊身边时,像是才想起来自己忽悠了对方一般脚步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对着陆景渊甜甜一笑,然后一溜烟跑到了崔墨身后躲好,连片衣角都没露出来。
陆景渊自然是注意到她的举动了,然而此事在他心底连半丝波澜都难以激起,更别说生气或是其他。对方防备他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实在再正常不过,若易地而处,他也定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另一边躺在床上头晕眼花的谢樽可没空管小孩之间那些莫名其妙的龃龉,这才出去晃了一圈而已,他便感觉自己头晕目眩,浑身又像散了架一般哪哪都不痛快了。
崔墨小心地拆开他肩上包裹着的绷带,果不其然看见那浅黄色的绷带又染上了大片鲜血。
这伤离痊愈还差的很远,每牵动一下都是钻心刻骨的疼痛,谢樽脸色发白悄然抓紧了床单,面上却依旧带着一抹淡淡的笑。
最后一层湿透的绷带打开,一道狰狞的创口顿时暴露在众人眼前。
暗淡的烛光下,谢樽肩上凹凸斑驳的伤口稀稀落落地结了几片痂,那痂覆盖得并不完整,裂块般的血痂之间还可以看到裂纹状的深红血肉。
“又裂开了……”婉婉紧紧抓着被角,语气低落还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谢大哥,是不是很疼啊?”
听到这个问题,陆景渊立刻视线上移,看向谢樽那已然染上一层薄汗的脸颊。
他也想问这个答案早已确定的问题,只是……他在此处不过是个外人而已,没有立场开口。
“还好,不算很疼。”确实还好,于他而言,这种疼痛不会带来痛苦,反而会给予他一种莫名的安慰。
但当他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床前三位的表情时,就知道这话显然只有他自己信了。
“真的。”他没什么说服力地强调道。
“少贫,还算伤你的人留了一手,否则你那把剑可以拾掇拾掇拿去买了。”崔墨一边裹着绷带一边念叨道,“每日的药必须足量,切不能缺斤短两,还有每日走动不能超过一炷香……”
谢樽表情认真一一应下,半句多余的都不敢说,生怕说了一句被还十句。只是那些告诫忌讳他表面上听得认真,实际上却只是左耳进右耳便出了,一点未过心。
“好好休息,别再出去见风。”
伤口处理好后,崔墨也没再多留,直接拎着扒在床边不肯走的婉婉离开了。出门时婉婉哭丧着脸泫然欲泣,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谢樽在他们走出门后悄悄听了一耳朵,得知婉婉今日玩闹许久,该背的医书还半点没背,这会儿理所当然地遭了问责。
真惨,还好他师父不在。
谢樽有些幸灾乐祸地喟叹一声,然后缩进了被子里任由那绵绵不绝的疼痛软了一身筋骨。
“睡吧,药还要半个时辰。”留在房中的陆景渊扫过那轻颤的睫羽,轻轻将烛火压灭后终于说了进入房中后的第一句话。
“好。”
待到那道呼吸变得轻而匀,陆景渊轻轻推开房门回到了药炉前静坐。那药炉即使许久无人看顾,也依旧咕嘟着散发出阵阵药香。
待到日光渐凉,层云又聚,陆景渊端着熬好的药轻轻推开房门,搬了个歪斜的矮凳坐到了谢樽床边。
谢樽已经睡了半个时辰,可即使久睡在这炎热的夏日之中,他的脸上也依旧不见几分血色,苍白冰凉好似洗玉。
“在想我为什么救你吧?”谢樽忽然出声,一双琥珀色的双眸中满是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时的迷茫,他睡眠向来极浅,一点微小动静便能将他惊醒。
漫长的沉默之中,他看着陆景渊那双漆黑如沉渊的双眼,再次开口问道:“你相信我吗?”
“信。”
陆景渊并未未犹豫也并未说谎,他确实相信谢樽,至少在他发现任何异常前确实如此。
但与其说是相信谢樽,不如说是他向来相信自己的价值与亘古的利益,而在他看来,这样的相信无疑比纯粹的信任更加坚固持。
“我不过一个游历四方的侠客罢了,行侠仗义,当仁不让。”谢樽撑着床铺坐了起来,看着抿唇不言的陆景渊忍不住一本正经地说道。
“况且陛下有恩于天下人,天下人结草衔环以报,岂非常理?”
“嗯。”
好,显然一个字都没信,不过他这话本就半真半假。
谢樽在心里叹了口气,却又忽地觉得两人这样打着太极倒也有些乐趣:“哎,人不大心思倒是不少……实话实说吧,我确实有求于你,可这日子还长,倒也不必着急刨根问底。”
“不过你且放心,绝对不是要你杀人放火的勾当。”
谢樽说着便接过了药碗将那浓稠的药汤一饮而尽。
虽然谢樽的动作看上去万分潇洒,但陆景渊还是从他竭力捏着碗边的苍白指尖上看出了那隐忍的痛苦。
“……”陆景渊默默拿出了婉婉遗留在这儿的桃子递了过去,“只有这个。”
“多谢。”谢樽讷讷接过桃子,掩在长发下的耳朵悄然染上了一抹嫣红。
夏日晴夜月色如水,谢樽披着满身月华漫步谷中,呼吸间尽是寒露与青草的清浅凉意。他刚去崔墨那里补了两瓶新药用来治他头痛的毛病,这毛病缘由不明,几年下来连崔墨都没有办法,只能配些药丸给他缓解一二。
而除了拿药之外,他们还商量好了有关陆景渊的事。
青崖谷向来避世而居不染尘俗,陆景渊满身因果绝不能在谷中久留,所以……待他伤愈之后就会立刻带着对方前往岳阳避祸。
而再往后的事便暂时与他无关了,依照陆景渊的意思将其送到岳阳久居后,他便要即刻启程返回玉印塔开始下一轮苦修,力求下一次风云再起时不要再发生竖着出来横着回去的惨剧。
转眼半月过去,谢樽一身伤痕化作了大片凝固的黑痂,终日苍白的脸色也终于恢复了些许红润。
而伤势才一有起色,谢樽立刻就坐不住了,青崖谷隐居山林消息闭塞,如今半个多月过去,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外头是怎样一番天翻地覆。
青崖谷中没人能拦住谢樽,在某个雾气尚浓的清晨,谢樽避开众人悄然隐入雾色,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不见尽头的山林之中。
谢樽到达新柳客栈时已是午时,正是客栈酒馆最热闹的时候,可谢樽刚一踏入其中时,便立刻感受到这依旧人来人往的客栈有着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氛围。
众人仍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吃菜,却不像平时那般高谈阔论,只是压低了声音小声耳语,好像生怕惊扰了什么招致祸端一般。
谢樽见状放缓脚步,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自斟自饮间悄然听起了周围人口中闲谈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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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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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良药苦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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