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董希音想到的是谢敏和简凡的遭遇。简凡不能算是“素人”身份,而熟谙网络世界的陈文思又故意强调“素人”两个字,显然,她另有所指。是指谢敏吗?她也见证了谢敏被网暴的过程?
按下疑问,董希音回答:“没有具体时间,不了解所有相关人员的背景,这个问题不能一概而论。”
陈文思扁了扁嘴,小巧的鼻孔里轻轻喷出一股闷气,仿佛早已预见到董希音的答案,虽然不满意,却又无可奈何。
顿了顿,才开始问道:“你知道简凡吗?”
“知道。”
“知道多少?”
“因一张侧脸剪影和一张COS动漫人物的照片被人发现,饰演一个无关紧要却可以时刻展现颜值的角色后有了小名气。之后又演了什么剧,变成新晋偶像,被称为顶级流量,有一个‘明矾CP’,但他和他的粉丝似乎都在极力避嫌。去年各种活动不断,参加了春晚,最近被爆出打人新闻和女友。另外,因为一篇同/人文‘枪口上的雏菊’,有传他操纵粉丝网暴同/人文作者,也有人说是他被同人文群体网暴。”
董希音将从谢敏那里听来的信息简单挑了一些组合在一起,又故意在真的里面掺些似是而非的描述,用来判断陈文思对简凡的态度。
“知道的不少。”陈文思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看起来对简凡没什么兴趣,却有些隐隐的对董希音陈述的认同。
董希音没接话。
“我们班主任鲍京红被停课的事情,你知道吧?”陈文思主动问。
适应了陈文思跳跃性思维的董希音皱眉,表示并不知情,“昨天晚上联系她时,她只说有事请假。”
陈文思又不屑的轻哼一声,“事实是她被停职了。2月下旬刚开学,我们班主任在第一次主题班会上跟大家讨论一个问题——‘同/人文的创作是否存在侵权隐患’,她做课件的时候引用了简凡为主角的那篇‘枪口上的雏菊’的标题,于是有同学偷偷举报班主任,说她将娱乐追星的不良行为带进课堂,要为简凡洗白。随后,一些家长也开始投诉班主任,说她变相引导学生追星,给学生灌输不正确的价值观,不仅影响了正常课业教授,更给正处于三观塑造期的我们一个不良的教育误导。”
“事情越闹越大,学校只得让我们班主任停课停职,等待后续处理。”
董希音没有问鲍京红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有些深度的问题和初中生讨论,但从柳鑫对“枪口上的雏菊”十分熟悉,和陈文思对事情的表达及用词来看,这些孩子对同/人文,尤其是色/情同/人文都有相当的了解是事实。
“是你们班的同学全体投诉了鲍老师?”如果只是这件事,董希音觉得之前陈文思的话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当然不是!只有几个,以柳鑫为首。反复不停地给校长办公室打电话,又去家长群里胡说八道,诋毁我们班主任。那些家长每天上班,哪有时间了解真相,而且听到老师公然占用授课时间与学生们大谈娱乐圈明星,简直就是不务正业、人神共愤,也根本懒得了解真相,听风就是雨地一窝蜂去投诉,闹得我们班主任要‘被’休假一个月。”陈文思鄙夷又无奈。
“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有这样的遭遇?”觉得陈文思知道的一定不止这些,董希音追问。
“是。”陈文思郑重点头,“还有一个大学老师组织学生辩论:‘粉丝行为,偶像是否应该买单’,被人录像发到网上,遭到一大批粉圈粉丝的围攻,还有人人肉出该老师曾发表过一篇文章,分析简凡和其粉丝遭遇网暴的原因。于是网络上那些键盘侠也用投诉和举报的方式,诬陷老师为失格艺人简凡洗白,不配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师身份。更有人肉那个老师的人翻出老师发表的论文,以抄袭的名义举报该老师。目前那个老师也和我们班主任一样,被学校停职,而且听说,她正在评审的教授资格可能也会受到影响。”
“举报那位大学老师的,也是她的学生吗?”
“有一小部分是,就目前所知的,偷偷录像的人和最初散播的人,都是反对那个老师的学生,但落井下石的还有与她有职称竞争关系的同事,剩下的都是网络黑子、水军。”
董希音微微皱眉,直觉哪里有些不对,此时难以分心仔细思考,便暂且记下,不动声色地说道:“既然如此,可见大部分同学都有正常的判断力,只要学生们认为老师们做得没错,支持老师们,他们自然不会有事。至于职场竞争的落井下石,不足以构成犯罪的只能属于道德范畴。”
陈文思递给董希音一个微不可察的不屑眼神,说道:“殷雪也没有做错,她还不是出了事。大多数同学支持老师有什么用,挡不住几个不良学生和家长的举报。如果职场竞争的那个人砸下的石头正是压垮那个大学老师的最后一块石头呢?做许多好事也不见得改善一个人的处境,但做一件坏事就能把人推进深渊,万劫不复,这破坏性谁能承受得住。”
一段话怼得董希音瞬间哑口无言。
“而且——殷雪不是死于意外,是谋杀!一条命白白被杀死,死前还受了折磨和侮辱,谁给她偿命了吗?是不是只要不满14周岁,就可以随便拿着刀在大街上杀人?我们都是人,凭什么他不满14周岁就可以白白杀死我?我的命不是命吗?不是人人平等吗?平等在哪里?我们的安全谁来保障?你吗?呵!”
陈文思嗤之以鼻。
董希音心头一跳,却面不改色。
从陈文思尖锐的言词中可以看出,这个孩子有着强烈的正义感,但却遭遇了殷雪被害事件和老师被网暴事件,不论从道德上还是公正上,都对她的思想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然而,法律是道德伦理的最低要求,为平衡大多数的公平,必然存在不一定平等的结果,而就目前的法律而言,未成年犯罪的结果,往往都令人在惋惜和憎恨之间纠结。
看陈文思的谈吐言行,她应该有大量的阅读经验,且涉猎面极大,因此才会生出如此激烈的情绪。这个时候跟她普法,无异于火上浇油。
董希音迅速切换思路,脸色一沉,问道:“你怎么知道殷雪死于谋杀?你有证据?”
“先回答我,有预谋的群体性网暴,算不算犯罪?你们警察到底管不管?”
“管!只要有人报案,我们按规定受理、处理。”
“亲告罪是吧?如果没有人报案呢?是不是只有当侮辱、诽谤严重危害社会秩序和国家利益的时候,才能变成非亲告罪,你们才会主动处理?”
董希音心头又是一跳。这个问题,薛晓静也问过。
“你查过刑法相关的书籍?”她问。
“回答我的问题。”陈文思一改之前的冷淡和拘谨,语气开始有些咄咄逼人。
面对想要掌握主动的陈文思,董希音故意停顿一下,换上一副十分诚恳的语气,慢悠悠地说道:“你是想帮那位大学老师和你的班主任,还有殷雪,是吗?如果是的话,不如你把所有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我也才好完完整整地回答你的问题。”
换做陈文思沉默。
她不是不想说,只是不愿意和董希音说。
从她上学起,成绩向来是第一名,不论家长还是老师,对她都是赞不绝口,更是青眼有加。陈文思已经习惯了被众人夸奖、仰望和尊重的众星捧月的生活状态。
只要她提出的要求,家长会尽力满足,只要她提出的问题,老师会马上重视并解答,但面对董希音,她失去了她的优等生“待遇”,董希音略有些严肃的表情让她有些敬畏,而且董希音说话绕来绕去,不仅不愿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时刻想着要从她这里套出未知的信息,主动被动的位置明显调换,这让她感觉十分不舒服。
另外,殷雪惨死,吴力强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这极大地冲击了她的认知,让她对办理此案的董希音也生出了极大的排斥感。在她看来,以董希音为代表的警察冷血无情,根本没有将人命放在心上,与书上说的草菅人命没什么区别。
董希音敏感又锐利地察觉到陈文思的厌恶情绪和顾虑,干脆更加放低姿态地将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与陈文思的距离,再扯一扯嘴角,露出一点温和的笑容来,继续用柔和的语气,诚恳地说道:“我知道你是一个十分有正义感的……人——”
本想用“孩子”的董希音在瞬间的权衡后便选择了“人”,像个“成人”,至少让陈文思觉得自己没有将她当做小孩子看待。
“殷雪的案子如果还有什么隐情,请务必告知,我才能知道是否还可以为她做些什么。”
“我告诉你有什么用?你查了吗?”陈文思冷哼。
董希音眉头一挑,听出陈文思的弦外之音,随即舒展开眉眼,温和地说道:“我这不是来查了吗。只是网络上信息庞杂,梳理了解需要大量的时间,如果你知道来龙去脉,和我讲讲吧。”
“一个月的时间还不够了解?你们这办事效率可真让人不敢恭维。”陈文思压低了声音不屑地嘀咕。
如果不是知道陈文思的出发点是好的,董希音很想好好教教这个自我的孩子怎么与人沟通,转而又觉得自己和一个孩子置气实在没必要,压下怒意,继续诚恳地说道:“网络信息有些太过隐秘,更可能有更新、删减,实时跟踪和后续追踪,难度可大不相同。”
话音刚落,陈文思一脸的轻蔑神色便稍有缓和,显然,她明白了董希音的意思。
确实,她太着急了。
她的认知告诉她,殷雪死得冤枉,尤其是在她得知了殷雪事件背后还有更深的内幕,杀人凶手借着法律的漏洞逍遥法外后,更是觉得那群人在无视法纪,堂而皇之地践踏生命和人权。
但是,她急需一个结果,一个能让她安心,让她的世界恢复正常的结果。
苦等一个月等不到警察给殷雪讨回公道,她越来越觉得生活得压抑——这世界变得冷漠又黑暗,好人被诬陷、攻击,没有人站出来说公道话,反而是那些暴虐的凶徒高高跳起,仿佛占领了全世界一般猖狂。
“是不是觉得没人附和自己的想法很孤独,是不是觉得没人敢于发声很气愤,但是——在你气愤别人未发声的时候,你也没有发声。”董希音催促。
“我发了!”陈文思瞪眼。
“在哪里?”董希音侧了侧脸,露出右耳,摆出洗耳恭听之状,明知故问。
陈文思无言以对。
她想说她写了信给刑警队,她以为警察会像电视里的一样睿智机敏,看到一条提示马上就能查找到线索,但是,结果显然与电视剧完全不同。
“不如给我一些提示,让我们更快地掌握线索。”董希音耐心地劝说。
即便陈文思再如何讨厌董希音,面对董希音的温柔“攻势”和满满的诚意,也无法再继续冷着脸面对她。
犹犹豫豫一会儿做好情绪转换,不情不愿地勉强自己接受董希音的请求,陈文思满心别扭地开口道:“我怀疑有人在网络上利用和教唆未成年人犯罪,殷雪就是那些手不沾血的刽子手间接害死的。”
“你……怀疑?”董希音拉长了语调,诱导陈文思继续陈述。
陈文思垂下眼皮,再抬起时,眼神里已充满坚定。“这件事说起来有些长,听起来似乎与殷雪无关,但我始终认为这是殷雪被害的直接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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