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马车上,武贞锦终是想通了一些事,也许她的姑母和聿儿确实不似她想象中那般美好,是她因为愧疚,一直过度美化姑母和聿儿的形象,如今大梦初醒,她终是看清了很多往事。
姑母的性子泼辣,不是个好相与的,寨中的大部分人都嫌弃她娇贵、高傲,说话不留情面,对她敬而远之。若不是义父从中调停,她实在很难与寨中众人相安无事。姑母也不是个心慈之人,幼时连她都曾莫名其妙的挨过姑母好多次打。
至于聿儿,更是自小便展现出十足的狠辣心肠,与义兄的仁慈宽厚没有半分相像。他自小便调皮捣蛋,将房檐上的小燕子从窝里捅下来摔死,将刚出生没几天还未睁眼的小猫虐杀都是常事。
更有甚者,他曾逼迫不听从他话的小女孩冬日里跳进结冰的湖水中,让那孩子险些淹死。
而这个捕蛇人,他也曾数次带着同龄的小男孩在山上堵他,放走他辛苦抓来准备卖钱的蛇。有一次聿儿心血来潮,竟然效仿商纣王,在山中挖了一个深坑,放入准备好的蛇虫,仿制虿盆,联合众孩童将这捕蛇人扔了进去,一边看他被蛇虫叮咬,一边在坑外弹冠相庆。即使这捕蛇人艰难爬到坑边,他们还明目张胆的用棍子将他打回坑底。
那时她恰好跟义父从山下回来,远远望见他们肆意谈笑,身为长姐的威严,促使她上前查探,望见坑底惨状时,她头皮发麻,凄厉嘶喊,才吓跑了聿儿那群疯子。后来还是她用棍子将他拉了上来,求义父带他下山医治,保下他性命。
想到这些,她终于明白为何红炉寨受难那一日,他说他根本不在乎旁人,只希望她能将他带回家中,成为他的亲人。
如此想来,捕蛇人之所以会占据聿儿的身份,皆是因她而起,若那日不是她求他去趟这趟混水,他仍能自在逍遥的活在山野之间,不用卷入皇家争斗,不用被姑母摧残、折磨,不用被她利用、猜忌。
他本是最无辜之人,是她将他卷进这红尘俗世,还怨他市侩算计。
她也能猜到,他会整日带着面具,大抵是因为姑母知道他不是她的孩子,每每望见他的脸,她都会对他发泄愤怒,他不得已才会选择掩盖面容。
成为韩聿,非他所愿,可是现如今,他早已无路可逃。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韩聿今日在暗处抄佛经伤了眼睛,如今眼睛酸痛难忍,正在闭目养神,听见武贞锦道歉,他缓缓张开双眼,眼中竟有几分庆幸:“如果不是这个身份,你又怎会选择接近我?”
武贞锦不知他竟然早就知晓她的目的:“为什么不拆穿我?为什么明明知道我没有半分真心,还要跪在圣上面前两天两夜,求那一道赐婚圣旨?”
韩聿勾唇笑了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从你将我从虿盆中拉上来时,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自此以后,凡你所求,我皆甘愿。”
武贞锦无法言说自己此刻的心情,她只知也许她曾爱他五分,如今只怕又要添上三分愧疚。
“那你叫什么?”
听闻她对他生了兴趣,如今竟然关心他的姓名来历,韩聿灿然一笑:“我是守林人林阿伯从河里捡的,阿伯不识字,所以我一直没有名字。”
“你不是会下山卖蛇吗?他们怎么称呼你?”
“有的像你一样,唤我捕蛇人,有的则叫我小林。”
武贞锦想到那时他灰头土脸的羸弱样子,终是心疼不已,松了口:“那我把聿儿这个名字送给你,好不好?这名字是我义父取的,他是我在这世上遇到的最好最好的人。我的名字和聿儿的名字,是他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韩聿眼含泪光,重重点头:“好。”
从今往后,我的名字,不再是屈辱与背叛。而是与你姓名相通,你我之间,最深的羁绊。
夜里武贞锦躺在床榻上反复复盘,终是抓住一丝端倪。韩聿白日曾说,那晚神武营的目标是姑母与聿儿,待神武营找到人后,便狠心将寨中的其他人尽数诛杀,毁尸灭迹。而那日之后,姑母摇身一变,成了一直在潭柘寺为民祈福的皇贵妃。
之前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神武营究竟与贫民出身的红炉寨众有何仇怨,需要如此赶尽杀绝。
如今想来,端王只是棋子,神武营也只是上位者的一把利刃。高坐在帝位上的君王,为了姑母的名节和自己的声望,选择杀人灭口,将六百多条无辜生命视作卑微蝼蚁,疯狂屠戮。
如今串联起一切,她才明白,她苦寻至今的理由是多么的可笑。她本以为是多么大的仇怨,才至于为红炉寨众招来杀身之祸。可是如今看来,这六百六十七条生命,居然是君王为了一己私欲而献上的祭品。
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理由,他们的君王,将他的子民踩在脚下。就为了一个秘密,牺牲了无数不知真相的老幼妇孺。他们至死,都不知道灾难为何突然降临,霎时成了奈何桥上的一缕冤魂。
武贞锦忽然明白了李姣对君王的愤怒,如今她终于能感同身受,也终于确认,她的敌人究竟是谁,她究竟该杀了谁,才能替义父、叔伯、婶娘、弟弟、妹妹们报仇。
“小姐,您睡了吗?”
武贞锦的双眼在黑夜中泛着亮光,赤玖今日在宫中听到些传闻,憋了一晚终是想和小姐分享。
赤玖睡在榻上守夜,武贞锦听到她说话,朝她的方向翻了个身:“没有,你说。”
赤玖见小姐没睡,有些兴奋的起身:“小姐,今天我在宫里看见流华宫旁边的启云轩正在忙前忙后的修整宫苑,据说是圣上在避暑山庄宠幸了一位秀女,这秀女十分得圣上喜爱,已经越级封妃,赐居启云轩。您猜,她是谁?”
宫中年年自各地搜罗那么多秀女,偶尔有几个极为得宠的,也实属平常。不过圣上每年去避暑山庄的时间不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默默无闻的秀女,一跃封妃,的确罕见,想必这位秀女定是貌美如花又颇得圣心。
武贞锦原想着宫中艰险,想必十分难出头,没想到姣儿如此厉害,短短数月,就能得偿所愿。见赤玖还在焦急的等她的答案,武贞锦脱口而出:“姣儿?”
赤玖原本还想卖关子,可是没成想居然被小姐一下子猜透:“小姐,您怎么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武贞锦失笑:“傻孩子,我哪里认识其他秀女,你会这么问,肯定是姣儿无疑。”
赤玖原想着小姐会很高兴,没想到她的神情凄惶,颇有兔死狐悲之感:“小姐,您不高兴吗?李小姐出身不高,却这般受宠,换做旁人,早乐开了花,您怎么还这副神情?好像替她惋惜似的。”
武贞锦长叹一口气:“她才情绝绝,若是男儿身,只怕能像裴朗那般在朝堂中建功立业。可惜她是女子,所以受了委屈,想要报仇,便只有出卖自己这一条路。她过得好,我自会替她高兴,可是只怕她身居高位,却满腹苦水,无处倾诉。”
赤玖不懂小姐说的这些弯弯绕绕,她只知小姐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小姐,赤玖嘴笨,没法安慰您。可是您别不开心,起码殿下是疼您的,启荀这几日就要从蜀地回来了,定能替您带来家中书信和老爷夫人的近况,届时您肯定会高兴。”
启荀原本是去蜀地办事,临行前韩聿特意吩咐他去一趟陈府,带着厚礼替武贞锦拜访家中亲人。
武贞锦许久没有收到家中信件,自是思念不已,日日盼着启荀从蜀地回来,替她捎来只字片语。因此,听说启荀已经进了府,正在韩聿书房回禀,武贞锦便迫不及待的守在书房外探头探脑。
韩聿见武贞锦的衣摆不时出现在他房门外,待启荀汇报完毕后,便让他回去休息。
武贞锦见启荀出门,忙上前阻拦:“启荀,我家中可有消息托你告知于我?”
启荀难得见武贞锦这般活泼,此次他在陈府颇受优待,自然投桃报李,微微施礼:“属下已经将信笺转交给殿下,皇子妃娘娘还是去找殿下拿吧。”
武贞锦却不肯放人:“也好,那你见了我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吗?他们身体可还康健?”
启荀是孤儿,从未体会过这般亲缘深厚、互相牵挂之事,陈家当时也是这般拉着他絮絮叨叨的询问武姑娘的事情,如今武姑娘也是这般关心她的家人,难得被这份亲情感动,启荀事无巨细的将陈家的大事小情复述给武贞锦。
武贞锦字字句句皆听得仔细,还不时和启荀提问,韩聿在屋内等了许久,也不见武贞锦进门,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朝门外走去,刚一到门口,就见她和赤玖在启荀周围叽叽喳喳,像个孩子一般问个不停。
韩聿难得见武贞锦这般开心,双手抱胸,笑着倚在门边,静静听着她说话,院中花瓣零落,艳阳高照,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