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日头正晒,但因着顾望津所在的雅间并不靠窗,所以光线算不得太好,加上被掀起的帘子又在他的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让他的神情藏在暗中,隐去了那如古井般幽深眸子里的情绪,再加上他习惯性的面无表情,当真是叫人一点都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
白石一别,已有五日不见,虞朝不由得心中一跳,生出几分忐忑。
那夜虽说顾望津答应了自己会与长孙见上一面,但结果如何,虞朝并不知晓,加上虞游川在迎回她第二日便回了军营,她更是连个打听的对象都没有。
此番顾望津邀请她上去,虞朝更是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个鸿门宴?
不过这登仙楼位于津州最繁华的地界,来往客人非富即贵,想来顾望津也不敢当众对她做些什么,于是虞朝暂且放宽心,远远朝着顾望津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小二看到崔宁,立即谄媚道:“原来小姐竟是小侯爷的旧友,是我怠慢了,稍后定送一瓶好酒上去,权当给小姐赔罪!”
虞朝本来也没觉得小二对自己有不周到之处,可见他对崔宁那样殷勤,一时之间对比明显,反而让她内心有了感慨,这津州城还真是惯会拜高踩低,连个酒楼的小二都是如此。
崔宁扔给小二一袋银子:“虞小姐是何等人物?我们大人又是何等人物,难道还缺你酒楼这一杯酒不成!”
虞朝瞥了一眼崔宁扔过去的那袋银子,看那大小、听那声音,约摸着至少有个二三十两,够她今日带出的全部身家。
从前就听说过,顾望津收受贿赂、中饱私囊一事,如今看来,传言当是真的,否则以他的俸禄以及早就亏空多时的晋源侯府,怎能供他如此花销?
虞朝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却不显,且不说她又不是什么御史大夫,没事就想着监察、弹劾百官的事,就算她是,为了活命、为了虞家,她也决计不会多管闲事。
小二笑得脸上都能挤出油来,他掂量了一下银子道:“近日,宋老板刚将他埋了十年的流霞酒挖了出来,大人可要来一壶?”
虞朝自然没听说过什么流霞酒,但既然这小二能出手献给顾望津,想来定是什么不得了的好东西,怪不得这津州人人皆爱拜高踩低,着实是跟着权贵有肉吃!
果然崔宁听见“流霞酒”三个字,也露出了满意的神情,点点头道,“既如此,那便来一壶,”他转身又对虞朝道,“虞小姐请。”
虞朝一行三人跟着崔宁上了二楼,芙蕖在虞朝耳边小声嘀咕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也不知这侯爷打的什么主意!”
芙蕖声音虽小,但崔宁毕竟是习武之人,耳力非寻常人可及,他听见芙蕖的话,回头看了一眼,虽没说什么,但眼神里尽是不悦。
顾望津是什么人,初入津州的芙蕖不懂,但虞朝不可能不懂,她见此,连忙管教道:“慎言。”
芙蕖自知理亏,也不再说话了,好在这路不长,没一会就到了顾望津的雅间。
虞朝刚进门,顾望津立即举杯相迎:“六小姐,好久不见。”
芙蕖和清荷想要跟着一同进去,却被崔宁拦下。
虞朝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示意芙蕖两人按兵不动,接着道:“你们就等在此处。”
接着虞朝转回头看向顾望津,他眉眼带笑,穿着竹青色如意纹常服,风姿绰约,看上去和津州别的贵公子没什么两样,可大抵是腰间的鎏银弯刀过于显眼,故而整个人依旧显得冷冰冰的。
津州城占地五十余亩,她又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府门一关,同在一城的两人一辈子一次也没见过都不奇怪,她和顾望津五天前才见过,这算哪门子的好久不见?
顺着顾望津的话说下去,难免显得两人太过亲昵,虞朝自顾自地落座到顾望津对面,看了一眼窗外的大堂,说起别的:“还以为侯爷会觉得这里过于吵闹。”
顾望津露出尽在掌握的笑容:“吵闹点才好,这京中万千事,能说的不能说的,在这酒席之间都可窥见一二,六小姐今日来此处,不也是为了听听看,长孙一事,京中究竟如何议论的吗?”
虞朝本也没觉得自己能瞒得过顾望津,于是非但不收敛,反而顺坡下驴,问道:“是啊,不过这几日我都未曾出府,也不知这外面的热闹,听说飞龙卫手眼通天,凡是这津州城内发生的事情,无一不知,不如侯爷直接同我说说看?”
虞朝这般问着,也没想过顾望津会真回答,无非就是想表个态,自己还什么都没打听到呢!
然而听了虞朝的话,顾望津还真回答了起来:“看来长孙亦或是孔大人在这津州城内还有隐藏的势力,短短几日,孔大人遇刺一事闹得人尽皆知,加上之前长孙也遇刺过,城内百姓虽不敢大声议论,但酒足饭饱之后,难免犯浑,传言传得是越来越夸张。”
具体是什么传言,顾望津没有说,但虞朝也不难想象。
先不提孔易康的身份,单说他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昌宗竟然会“对其下手”,坊间的话会传得有多难听,可想而知。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顾望津没让人进来,而是让崔宁出去看看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崔宁端着一壶酒进来道:“这就是店主埋了十年的流霞酒。”
顾望津见虞朝目不转睛看着酒,示意崔宁给虞朝先倒一杯,继续说道:“这登仙楼作为京城中最繁华的酒楼,每日来往客人不下五百,达官贵人、贩夫走卒、江湖侠客、闺中女儿,各式各样的人络绎不绝,消息进来得快,出去得也快,用不了一月,恐怕连黄沙边关也将知道近来津州发生的事情了。”
顾望津这话听起来,似是十分清楚登仙楼的情况,虞朝想起从前在山上为了打发时间看的话本子,边喝着酒边打趣道:“这话本里,像大人这样的人物,往往都是什么酒楼、青楼的幕后之人,所以打探消息、密养心腹不在话下,大人对登仙楼如此熟悉,总不会这地方就是大人的地盘吧?”
虞朝话里话外的试探过于明显,以至于虽是试探,但显得十分坦然,让顾望津都没办法因此生气,他只是看了一眼流霞酒,忽问道:“虞六小姐觉得这酒如何?”
话题转得太快,虞朝一时间都不知道顾望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这是在说吃人嘴短,自己不该多言?虞朝摸不准,只能照实回答:“果然是十年好酒,醇香绵长,千金难得。”
“确实,”顾望津似笑非笑,神情似乎有些嘲弄,“只是六小姐没觉得这酒有一股尸味吗?”
湿味?哪个“湿”?虞朝盯着酒杯看得认真,正要请顾望津解答之时,听见楼下一阵吵闹。
她连忙走到窗前,掀开帘子一看,发现酒楼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飞龙卫的人包围了起来,逃跑的、抓人的、行凶的,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虞朝回头一看,正对上顾望津玩味的眼神,她猛然醒悟过来,问:“你今日来此是为了抓人?”
是了,今日又非什么佳节,也不是休沐,顾望津来这里还能做什么?
虞朝看向自己刚喝过的酒,瞬间明白刚刚顾望津说的“尸”是哪个字,她顿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得紧。
偏偏顾望津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添油加醋道:“前几日,登仙楼的老板将自己尘封多年的流霞酒挖了出来,这既非喜事、又非丧事,虞六小姐猜,他好端端的挖酒做什么?”
虞朝觉得自己的表情有些不受控制:“做什么?”
顾望津拿起酒壶,将流霞酒一分不留地倒在了地上。
十年陈酿,又是登仙楼的酒,不说价值千金,也是极其难得,然而顾望津的脸上没有半分惋惜,而是十分厌恶:“六小姐可还记得白石雨夜?”
虞朝见顾望津的神色,觉得这问题的重点不在“白石”,而在“雨”字,她心中有了猜测,盯着顾望津想要得到验证。
顾望津不紧不慢地走到窗前:“暴雨骤降,将登仙楼后院那棵老檀木压倒,露出树下的十三坛流霞酒……还有五具尸首!”
虞朝再也忍不住,跑到一旁干呕起来,还顺便瞪了顾望津一眼。
顾望津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津州看似温香软玉、富贵迷人,实际上这繁华之下肮脏不堪,六小姐何必蹚这趟浑水?”
虞朝恨得咬牙。
他眼神犀利,像是开了刃的弯刀,这是在为自己之前算计过他报复?
虞朝好不容易顺过气:“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然兄长曾为长孙伴读,虞家也是先帝留给长孙的忠诚良将,纵一朝易位,难道过往也能烟消云散了?”
虞朝用帕子整理了一下自己,挺直了胸膛,转过身来面对着顾望津:“帝王猜忌就如同项上悬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与其惶惶终日,不如昂首相接,既然这危墙避不开,那我就拆了这墙!”
同在沙场上流过血,顾望津对虞将军也是心怀敬意,他本意是在吓退虞朝,想让虞家从这场争斗中尽早脱身,没想到虞朝看得如此透彻,让他觉得虞家说不定真有实力博上一博,一时改变了想法:“虞六小姐果真与寻常女子不同,真让本侯愈发觉得那夜决定实在良策。”
虞朝固然对顾望津捉弄自己一事生气,但她也知道自己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且顾望津尚在摇摆之中,仍是她可以争取来的势力,所以她也只是小小发怒了一下,便就冷静了下来。
她定了定神,收敛起不满:“侯爷若再坦诚三分,朝定当回馈十分。”
同自己的被血污染的眸子不同,虞朝的眼睛亮得仿佛夏日的星星,顾望津一时晃了神,匆忙别开眼,转身离开屋子,出门前还不忘叫上虞朝:“六小姐不妨一同下来看看?”
虞朝也没什么好拒的,道:“乐意之至!”
等虞朝几人下楼的时候,飞龙卫已经将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
顾望津所说的藏在登仙楼后院的五具尸体也被搬运了出来,另虞朝有些意外的是,这五具尸体看起来竟都是小孩子的。
虞朝有些不忍,将目光投射至被飞龙卫压着的登仙楼老板之上。
这宋老板穿金戴银,满脸横肉,但仅观面相,竟也慈悲,尤其是那脖子上挂着的菩萨玉佩和手上带的佛珠,更显其“良善”,只可惜,这终日吃斋念佛,到底为的不是静心修己。
虞朝和宋老板眼神对上的那一刹那,就知道不好,她刚往后一退,就见宋老板竟然从飞龙卫手中挣脱出来,夺了一把刀朝着她就砍了过来。
顿时周围乱作一团,虞朝倒还算镇静,只是她刚要降服宋老板,一支箭却射了过来,先她一步杀了宋老板。
这下顾望津也不能淡定了,他拔刀看向射箭之人满是杀气:“三殿下这是做什么?”
三殿下?沈易?虞朝不可置信转过头,看到了一张不能再熟悉的脸,顿时目眦欲裂!
她在此之前想过千万遍重逢的场景,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整个人都因过于激烈的情绪而忍不住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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