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以晴费力地睁开眼,眼前已经变了景色。
代表权贵阶层的城墙和城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地,而她正毫发无伤地站着,身上的粗布衣裙换成简便的碎花长袖和深棕色长裤,繁复的发髻梳成爽利的马尾……
暮色下万家灯火逐渐亮起,她不知道那叫电灯,只觉得星星点点很好看。
借着月光,瞧见路上行人不少,三五成群,有的搬着马扎,有的拎着瓜子,说说笑笑从面前走过。
人们脸上挂着笑,和她记忆中麻木不仁的面容不同,这些人像是没什么烦心事,充满乐观和希望。
远处的乐曲还在唱——“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十里荷塘,十里果香……”
她没听过这样的乐曲,曲调欢快高昂,填的词也是那么淳朴美好,让人一听就能重燃希望。
时以晴莫名很喜欢这首曲目,贪婪地听了一会儿,直把心中那些死志听的荡然无存
“开始了,电影开始了!”
时以晴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空地上架起一面硕大的幕布,幕布发出耀眼的光,比月光还要亮,上面还有人物画面,竟是比皮影戏不知高级了多少倍。
这才想起刚才有人喊她名字,叫她去看电影,想来这就是“电影”了,那首充满希望的曲声也是从那幕布后传来的。
时以晴好奇地围过去,站在人群后面往前看。
她个子高,足足有一米七多,古代崇尚姑娘小家碧玉,一米七多的个头实在不讨喜。
从前亲娘说她个子高脚大,难看,婆婆孙氏说女子个子高是贱命,个子矮才是享福的命,因为蔡坠月就不高。
到这里身高优势就显露出来了,前面几乎没人挡着视线。
给旁边一个垫脚都看不到的小女孩羡慕坏了:“哇,姐姐长的高就是好。”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夸时以晴的身高,她抿抿嘴,心里有些雀跃。
那边电影已经开始了,说是露天电影,其实放的不是电影,是女排的纪实片,记录了女排五次连冠的赛事经过。
时以晴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看女排姑娘们穿着大红短袖短裤队服,拼劲全力训练,在赛场上尽情挥洒汗水,听解说员用慷慨激昂的语调宣布姑娘们夺得一次又一次的冠军。
“决胜局女排姑娘把握住了最后的机会,以3:2的总比分险胜对手!”
“让我们恭喜这群奋斗的姑娘,她们用青春书写了最艳丽的篇章!”
观众看得无不热血沸腾,却都不如时以晴,她是震惊,是震撼,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子还可能有这样热烈的活法!
在她那个时代,哪个女子生下来不是为了嫁人,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不管是金贵的大小姐还是低贱的农户女,生下来就要学的做饭、女红、裁衣、织布、算账、管家……哪一样不是为了日后嫁人预备的?
到了夫家,被夫君冷落,被婆母搓磨,也是平常事,不受搓磨的反倒成了奇观。
嫁人生子,似乎成了女人天生的使命,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时以晴从前认识那么多姑娘,只有师父赵庖长是个例外,没有嫁人,在宫里和男人争权力,就那,师父也被世俗的口水喷个体无全肤,家人亲戚都不愿认她。
电影的最后,幕布上出现一排硕大的字:喜迎一九九零!
一九九零,时以晴想,这是个很好的年代。
为了验证自己是否是在做梦,她朝自己的手臂狠狠捏了一下,直吃痛“哎呦”了一声。
不是做梦,真的到了1990年!
“对不起对不起,人太多了,我踩着你脚了是不是?”
时以晴正激动,忽然前面有个年轻男子跟她道歉,自己刚才吃痛叫那一声,让前面的人还以为无意踩了人。
她摇摇头,示意无妨,别说没踩着,就是真踩着了,又能怎么样?
从前在蔡家,蔡坠瑜夜里读书让她点灯,她端着烛火放在书案上时被蔡坠瑜打盹儿撞了下胳膊肘,灯台一晃,蜡油在手背上滴了一大片。
蔡坠瑜还不是连声道歉都没有,只说让她小心些,烫伤了手明儿要耽误做饭的。
那男子却仍不放心,继续追问:“真不碍事吗?要不要去卫生室看看,女孩子金贵,别是踩坏骨头就不好了,医药费我出,别担心,我不会赖账的。”
时以晴头一回听到女孩金贵的话,仿佛她是朵娇贵的花儿,没反应过来盯着人家。
对方却被盯笑了:“我脸上有灰吗?这太吵,咱到那边说话。”
广场另一头有一排柏树,还算清净,是个说话的地儿,走过来时时以晴已经听男子做完了自我介绍。
这个有些话痨的男孩叫陆星辉,和自己同岁,是名大二的大学生,趁着寒假来郊区看望爷爷奶奶的。
时以晴大概猜到“大学”、“寒假”是这个年代的学制,蔡坠瑜也上学堂,如今是童生,天冷时也有授衣假。
“你也是学生吧?在哪个学校上学啊?”陆星辉见这女孩的脚真没事,就笑着聊起闲话,“说不定咱俩还是同学呢。”
这自来熟长了一双好看的笑眼,个子又高,时以晴抬头瞄了好几次:“我没上学,我嫁人了。”
“啊?”陆星辉表现得很震惊,“你这么年轻都已经结婚了?结婚那么早做什么?这不是白白耽误自己的好年华吗?”
嫁、结婚是耽误自己的好年华吗?
时以晴问:“女孩也要上学?”
她们那里女子是不用上学的,即使是贵族家的小姐,也只上女训课。
陆星辉都有点生气了:“你这哪朝哪代的思想?到现在还总把男啊女啊区分那么清楚,无论男女不读书就是文盲,你老家究竟是哪的啊?怎么还这么愚昧落后?”
时以晴被呛了一顿,却一点都不生气,和从前被蔡家一家数落的感觉完全不同,反而越发激动。
“我、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她再次试着问,“我去上学,公婆姑叔谁来照应?”
陆星辉深呼吸:“姑娘,你知不知道‘平等’两字儿?谁的爹妈谁照顾去。”
时以晴的眼睛闪起越来越亮的光辉,下一秒,转身就要走,她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看着跑远的女孩,陆星辉摸了摸鼻子,猜测是不是自己话说重了,让人家恼了?
时以晴一路往南走,沿途的景色早就不是以前的模样,只能凭着记忆去找南门胡同。
直到看到破旧的路标:南门胡同,拐进去,胡同倒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变得破败不少,最里面的那家院子里传出哭喊声,竟是孙氏的声音。
她是跳了城墙才穿来的,蔡家一家子也都来了吗?
进了院子又进了堂屋,堂屋亮着昏黄的灯泡,孙氏坐在地上又哭又骂。
“哪个遭瘟的把我们一家子弄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让老娘知道,老娘扎小人诅咒他下十八层地狱!”
“哎呦这可怎么好啊,我家的二进四合院怎么就成了三间瓦房?还这么破旧!”
“这里不好,快让我们回去啊!”
“……”
时以晴明白了,蔡家一家子全穿来了。
这里是几百年后南门胡同住着的一家子,恰好和他们名字身份对应起来。
这家子也有个恶婆婆孙桂花,是南门胡同有名的刁妇,平时就爱占邻里的便宜,又爱搓磨儿媳,家里头三天两头闹出点动静,邻居都见怪不怪了。
只是孙氏以前是九品官的夫人,自诩也是个权贵,高其他人一个阶层,到了这里,成了平头老百姓,和外头那些大婶大妈没什么不一样,再不能有什么优越感,怎么会甘心?
再有就是孙桂花的老头子蔡老森,现在是京都钢厂后勤部部员,好赖算国营厂子的员工,就是没什么实权,也没实实在在的技术,也是当初花了八十块钱买进去的。
工部令史成了现在的钢厂后勤员,本质上没差,实质上是从官员变成了工人,官变民,心里落差挺大。
因此蔡老森这会儿闷头抽旱烟,烦得要死,没心思理会哭闹的老婆子。
时以晴又看向蔡坠瑜,蔡坠瑜倒还好,从前是童生,现在的身份是高中生,就在区二中念高二。
蔡坠瑜今年二十二了,还念高中,上学晚是一回事,主要是因为当年考高中时考了三年才考上,着实年龄有点大,不过也无妨,这年头上学晚和复读的学生多,学生年龄参差不齐。
这样的情况和古代的蔡坠瑜又对上了,当年蔡坠瑜考童生也是考了三年,后来还是先娶了时以晴,时以晴把持这家里大大小小的活计,伺候公婆,照料小姑子小叔子,还要伺候他读书,才让蔡坠瑜彻底没了后顾之忧,读起书来有如神助,一举考上了童生。
自以为考秀才也是手到擒来。
屋里响起一声啜泣,是小姑子蔡坠月,要说蔡坠瑜的情况还好,那蔡坠瑜才是最该哭的那一个。
古代蔡坠月已经订亲了,亲家是工部员张家的独子,张家在工部官至五品,蔡家这九品芝麻官能和张家订亲,算是高攀了一门好亲事。
至于张家为何要门不当户不对的蔡坠月做媳妇儿,全托时以晴的福,时以晴是京城小有名气的贤妻,张家想着蔡家能教的好媳妇,自然也能教的好女儿,为着时以晴的贤名,就同意的蔡家的亲事。
只是这说法没对外说出来罢了,蔡家人到现在都以为是蔡坠月人品贵重,才能高嫁。
蔡家上到孙氏、下到蔡坠月本人,无不欢欣雀跃,就等好日子一到就嫁过去。
谁知道这一穿,把这门高嫁的亲事穿丢了,现在莫问张家在哪,这个年代的蔡坠月压根就没订亲呢。
这让蔡坠月怎么能不哭?
最后是小叔子蔡坠宝,今年才十二,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都不愿意去上学,旁的什么他不管,只问家里的钱还在不在,南门大集上的戏楼还在不在,斗鸡赌坊还在不在……听说戏楼赌坊没了,就闹腾起来。
这家子原本活得好好的,只因为晌午时儿媳妇做午饭,扔了几个长芽的土豆,孙桂花看了大骂败家,非说把芽削了还能吃。
倒不是孙桂花多节俭,她就是找理由骂儿媳妇,变着法的跟儿媳妇作对,要是儿媳妇真直接削了那几个土豆,她又该说儿媳妇黑心烂肚肠地想毒死她。
结果一家人吃了长芽的土豆,竟集体归西了,才让几百年前这家子集体穿来。
孙桂花的目光阴测测看过来,怀疑是时以晴扎小人诅咒她:“死丫头,是不是你捣鬼?饭也不做、衣裳也不洗,等着我干呢?”
要是以前,时以晴谨记身为儿媳的职责,早就自觉去做饭了。
此刻她想起陆星辉那句“谁的爹妈谁管”,便把目光投向蔡坠瑜。
蔡坠瑜被看的莫名其妙:“是啊以晴,你是不是跟谁学什么巫术了,若是,赶紧做法让咱们回去。”
就不该对这男人抱有希望,她丢下一句:“读书人说这种话,真丢人。”
说完,径直回了卧房,从里面把门插上了。
蔡坠瑜:“……”
其他人也惊呆了,孙氏对着门骂:“她要造反呐?!”
左右叫不开门,遇着这样的事想睡觉是睡不着了,堂屋的人吵吵闹闹,抱怨咒骂不断,直到天亮。
……
时以晴倒是一夜好睡,一觉醒来,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孙桂花的声音从胡同里传来——
“邻里街坊们啊,我本是九品工部令史的夫人,是官夫人啊!我的长子马上就是秀才了,我家姑娘也马上就是五品官家的少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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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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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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