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眼前漆黑,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冰川,又好似置身于火炉,体内尖锐的冷和猛烈的热交替。
口中倏然被送入一勺温热苦涩的液体,昭昭不禁皱紧了眉头。
“哥,这副药闻着可真苦。昭昭都昏睡了近三个时辰了怎么还不醒,真的只是因为伤寒吗?”
“师傅说了,良药苦口,方可利于病。你放心吧,这个方子可是从师傅的伤寒论中看到的,等下她退热便能醒转。我此次来御膳房还要替师傅传话给郑尚膳,稍后再过来看你们。”
只听木门吱嘎的一声响后,口中苦涩的汤药未停。昭昭耳中便仅留瓷勺碰碗发出的声音。
昭昭继续陷入了昏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撑开了沉重的眼皮,眼前是熟悉的屋顶。
昭昭撑着身子坐起,一旁的棠棠忙来搀扶,道:“昭昭你终于醒了,你晕倒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因听了蔡嬷嬷给你晋职而过于激动呢。一摸你胳膊才知你整个人发烫,你等我去叫我哥进来再给你搭个脉。”说着便连忙跑出去了。
昭昭揉了揉眼睛,只见窗外已是天黑,抬手按着针刺般疼痛的太阳穴,陷入沉思。
尤记得蔡嬷嬷道:“除了祁总管所说的一月赏银,此次昭昭备膳有功,便晋为厨役吧。”
就这么,水灵灵地升职了?
升职了也好,思及原身背后的主子,昭昭觉得,默默苟着攒钱的计划倒是行不通了……
棠棠扯着兄长海川的袖子,急急忙忙地进了屋。
海川走到昭昭床边,轻轻搭脉道:“热退了不少,应是汤药起效了,夜里注意保暖方不会反复。”
昭昭闻言感激地对海川笑了笑,道:“多谢,已是第二次麻烦你送药给我,以后若有需要我帮忙的,我也定当全力相助。”
看着昭昭的笑容,海川的脸和耳朵一下子红了,似是也染上了昭昭因发热而酡红的面色。
海川连连摆手道:“不用如此客气,师傅常言道医者仁心,更何况你是棠棠的好友呢。”
昭昭低头喝水未曾见到此幕,棠棠亦未关注自家兄长的变化,问道:“对了,哥,你此次找郑尚膳是说什么事呀?”
“我师傅说,皇上龙体有血虚之症,应多食荤菜。可你们御膳房的人也知,皇上不喜食荤。祁总管吩咐我师傅想想别的法子,可也不能单凭药补,食补亦不可或缺。于是师傅让我和郑尚膳讲,日常备膳可添加红枣来调味或直接入膳。”
说到这里,海川笑道:“郑尚膳对此可有些头疼呢,因皇上也并不喜红枣之味。”
这么挑食?昭昭清了清喑哑的嗓子,好奇地问道:“可为何每日皆要郑尚膳做一道粉蒸肉呢?”
海川道:“据说是因钟将军因谋反被满门抄斩前,皇上当年尚为年幼的皇子,常在将军府习武,尤为喜爱钟府的那道粉蒸肉。但圣上如今吃到荤腥总会莫名干呕,此症我师傅一直苦于学不到缓解之法。”
棠棠闻言点点头,道:“我记得此前,付太医让郑尚膳试过以山楂糕来提振圣上的食欲。圣上却怒称山楂糕难吃至极,可我明明觉得是酸酸甜甜的啊……”
许是童年阴影?这应该是心理上出现的问题吧?吃久了素食淡饭,肠胃亦难免不适应油腻荤腥之物,这症状在现代也是不罕见的。昭昭在心中暗忖。
此时,御书房中,纯金打造的烛台之上烛火摇曳,将屋内照的通亮。
景熠换了一身白色的里衣,坐在桌前心烦意乱地看着面前展开的折子。
只见桌上的剩余折子垒得极高,似两座小山般,挡住的一部分的烛火导致景熠的脸笼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站在旁侧的祁初在景熠的手边轻轻放下一个盘龙图样的琉璃杯,杯内液体无色无味,水面的烛火倒影和琉璃色彩相映,霎是艳丽。
“皇上,郁丞相到了,现下是否要奴才通传?”祁初轻声问道。
景熠举杯轻抿,道:“让他进来。”
少顷,只见一内着月白色衣衫,外罩一袭青色薄氅的男子快步随祁初进入房中,跪地行礼道:“微臣拜见圣上”,低眉下首亦难掩谦谦君子之姿。
景熠摇着手中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的琉璃盏,笑地恣意,俨然一副昏君模样道:“爱卿不必多礼,还好你来了,朕正焦头烂额。今日早朝,朕下旨抄了高家,为高家开脱求情、要朕收回成命的折子一本接着一本递入宫。此外,还有御史台那些不怕死的老东西们,说朕此举残暴昏庸,对此,你怎么看啊。”
景熠说着翘起腿,用手敲了敲其中更高的那沓折子,心情大好的模样却实在不似焦灼。
郁子曜闻言躬身道:“皇上,高尚书虽为两朝元老,身居高位,但素日贪赃枉法,欺压百姓。高家上下人等无不仗势欺人,横行霸道,京城百姓对此苦不堪言。而高尚书在朝堂之上对您更是出言无状,故微臣认为,您今日此举堪称贤明。”
郁子曜将头埋地很低,一番话却说得掷地有声,不卑不亢。
景熠放下杯盏道:“郁相能如此想,朕便放心了,满朝文武,朕独独爱听你讲话。”
郁子曜闻言道:“然一众官员和不知情的百姓非如臣一般知此举内情,依臣看,是否要将高家的罪行桩桩件件皆举列出,布告天下。”
景熠看向郁子曜,未动声色,亦不置可否。
只见郁子曜双膝下跪,又道:“恕臣斗胆,臣记得先帝当年将钟将军府满门抄斩之际,民间亦有反对之声。”
景熠听此唇边笑意未减,眼神却一下子如蒙寒冰,缓缓开口道:“朕不需要。朕叫你来,一是因你为朕查高家罪状有功,朕决定赋你摄政之权,此事明日早朝将宣告百官;二是,”
景熠话音一转,道:“既然你已有摄政之权,那么这些折子你可以带回府批了。”
郁子曜闻此言忙以头抢地,颤声道:“臣得蒙圣恩,堪为一朝之相,却已是力不能支,恐难当此大任啊皇上。”
景熠起身,示意祁初将那摞更高的折子搬给郁子曜,道:“朕不会收回成命,亦如朕不会放过高家。你退下吧,记得明日上朝前将批过的折子交给祁初。”
郁子曜闻言只得起身,双手微颤地接过。
待送走郁子曜后,祁初担忧道:“皇上,郁子曜适才提起……”祁初未敢说出钟将军之词,“应是有意试探或是刻意激您的。”
景熠面上笑容不再,望着窗外的黑夜若有所思道:“朕知道,朕还知道他的身份绝不只布衣出身这么简单。朕将折子给他批,是要看他会如何处理。”
祁初恍然大悟道:“皇上圣明,郁相自去岁科考中连中三元,被您封相便一举成名,势力更是与日俱增。用郁相的势力,借力打力,高家残余势力定会被清扫殆尽。但奴才担心,郁相上位后大力修改律法,亦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如今在民间人人称颂其君子如玉,年纪轻轻已是国士无双,如若他有二心……”
景熠闻此哑然失笑,若郁子曜真有二心,亦有才能,这天下,换一个姓氏,何尝不是好事呢?
景熠收回目光道:“摄政王一事,明日朝野之上,又会是对朕的一片骂声。”随即恢复了桀骜不驯的笑意,倏然转移了话题:“可有让付太医的人去看过元昭昭了?”
三日后,昭昭因蔡嬷嬷体恤而得的“病假”已然结束,正式开启了升职后身为厨役的第一项事务。
清晨,在御膳房的炊烟升起前,昭昭随郑尚膳和小石子一起去西侧的熙和门查收京郊农户的菜蔬。
此事在前朝,本为内务府的职责,由尚蔬局负责统一采买。但如今,因后宫空置,尚蔬局便仅负责所有宫人的饮食。
到了熙和门前,郑尚膳按例向门口的侍卫递出腰牌,道:“今后将由我们御膳房的这二位来替我查看,届时还要烦劳您为她们打开宫门。”
熙和门打开后,只见外面已停了好几辆木制的推车,车上装满了各种新鲜的蔬菜,菜叶皆是绿油油的,有的上面甚至还垂着露水。
各推车主人皆是农户打扮,大多打着赤膊,额头上的细密汗珠在阳光下甚是闪亮。
甫一看到昭昭一行人,农户皆有序围上来,面上皆洋溢着喜悦。
郑尚膳和善地道:“昭昭,你按照我适才所说,告诉他们所需何菜。”
昭昭分别清点了荠菜、白菜、韭菜和葱,听到菜名的农户纷纷将对应的车上的菜交由小石子,小石子随即将菜装入御膳房的推车内。
郑尚膳则掏出内务府特批的银票,给每位农户皆发了一张,包括未被选中的蔬菜的主人亦有,昭昭见此心中微讶。
回御膳房的路上,昭昭冥思苦想无果,问道:“郑师傅,为何所有农户,无论其菜蔬是否为我们所需,都可得到一样的报酬呢?”
郑尚膳道:“宫内此类事务皆由祁总管定夺,是他好心,说能用到的菜我们便运回来,用不到的则让他们带回去,亦可在集市上卖掉。唉,说起来,这些农户皆是因南方水患和西部旱情而逃往京城的可怜之人。”
原是为体恤底层的困苦群体,没想到这封建王朝的公公人还怪好的。昭昭亦听明白了郑尚膳话外之音:此事乃祁总管好心,而非那个行事荒唐的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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