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霖把大衣反着穿,军帽子揣进大兜子里,晃着宽厚的肩膀,走出空荡荡的电梯,顺路登上一班电车。
出了站口,他看了眼时间,绕着线条般纠缠的人行道,往喷着人烟气的方向走。
“真冷。”他点了一支烟,喷吐着热熏熏的灰蓝色烟气,防着寒凉的冷风。
走了大约五分钟,他在繁闹杂沓的霓虹路道口停下,买了一大桶炸鸡和两块叮咚糕,再从最近的电梯间,直通8号囚牢。
8号牢房没有开灯,只有天花板的监视器发散的淡淡白光,勉强照出物体的黑蓝色轮廓。
宿念缩躺在铁床上,从头到脚,闷盖着印着假蜘蛛和蚊子尸体的被子。
“景霖?”宿念嗅到炸鸡的香气,翻着身,磨磨蹭蹭的坐起来。
铁床不结实,他一动就吱吱哇哇的乱叫,跟他抱了一窝小鸡似的。
景霖敲了两下门,开了大灯,盯着宿念的鸡窝头说:“还挺热闹。”
“是比无人区热闹。”
宿念浑浑噩噩的低着头,眯着眼在乌漆嘛黑的地板上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只花布拖鞋。
幸好拖鞋大的能当摇篮使。
他把两只冰冷的白脚,都钻进这一只拖鞋里,抱着破被子当盾牌,问:“有何贵干?”
景霖两三步跨过来,带着外界更自由的凉气,挤坐在宿念身边,热腾腾的炸鸡和叮咚糕放在两人之间,老朋友般说:“想你了,找你聊聊。”
宿念冷笑着昂头,乱糟糟的乌发如云,往两耳滑落,露出冷白清丽的面孔,他问牢顶年轻看守:“探监囚犯,没有限制吗?”
“规矩是死的,人也能是死的。”年轻的看守旋着旋转椅,把他脖子挂着的个性的徽章转了转,露出“已死,匆Call”五个大字。
景霖撞撞宿念的肩膀,拿出一个炸大鸡腿,逗狗一样摆了两下,说:“别客气。”
宿念没接大鸡腿,呵,又不是没有,他为什么要吃景霖拿过的?
他毫不客气,把一整桶的炸鸡都抱进了怀里,颓丧的啃起了肉质新嫩的鸡翅根。
饥饿感消退,宿念的态度好了点,瞟向景霖问:“你想聊什么?”
景霖自己啃了大鸡腿,说:“嗯……我思索出,我关押你是为什么了。”
“居然不是临时起意,打击报复吗?”
“我没有你小肚鸡肠……”
景霖正说着,宿念举起油乎乎的手,乖顺的请求说:“稍等,长官,我要一杯冰啤酒,快噎住了。”
“喉咙真细。”景霖触碰控制面板,叫来一头机器人,送来用水蓝色玻璃杯装着的冰啤酒。
宿念喝了一口,刺激的冰凉让他一瞬间焕发新生,他舒服的笑了笑,说:“继续说,长官,你的目的。”
景霖说:“放弃王庭,改投军方。不错吧?”
宿念冷静的直面景霖,吐出一块碎骨头,道:“还说不是打击报复?我再也想不出比这更歹毒、更伤害我的计策。成为你们景家的私人物品?表现不好,就被丢掉?”
景霖暗了暗眼眸,不解地问:“何出此言?”
“亲身经历。”宿念歪歪头,抓起一块无骨肉。
在前期,星河军方是个需要靠陛下哺育的小嘎嘎,是地地道道的的保皇党。一直以来,军方和王庭都被看做是利益共同体。
然而,发展至今,王庭萎缩,而军方实力大涨,军方很大程度上变质了,一部分已变成了明确的敌皇党,比如炜岸城的军区;另一部分倒还是出于私利考虑,表面是保皇党。
军方的形成和利益的构成,更像是景家打头、“五虎上将”并进的家族企业:军事技术全垄断,特别注重私人利益。
宿念看待星河军方,更加阴暗,也更简单,他认为军方就是蛀虫;
就算星河完蛋,军方也能凭借军事技术,另投他国,华丽成为座上宾,成为大幕下的卑劣掌权者,还不用操心国家治理方面的问题;
而王庭,虽然是一只瘪不拉几的害虫,但它才是真正属于星河的,是国家的。
“你在拒绝?”景霖吃完了大鸡腿,两手交握着,光看宿念油乎乎的小嘴动啊动的,只知道吃。
早知道,他就不买了。
“还需要更直白的说吗?”
宿念一掏桶,打发狗一样,丢给景霖一块碎骨头
景霖立起来,高大的身子挡了一半的光,把宿念罩进黑黢黢的影子里。
他夸张的表演,手指戳着心口,一字一顿呵斥道:“你拒绝了一个帝国的军事力量,上万年的智慧结晶,富可敌国的薪水,还有一个纯洁开朗大男孩的美好构想!你脑子坏了吧?!”
“我不介意拒绝第二次。”宿念吃饱了,擦了擦嘴和手,窝在墙角,好整以暇的看景霖表演。
“你别怄气。”
“我没怄气,我在怄屎。我要拉屎,请你滚开。”
“好吧。”景霖翻动衣角,转了个圈,一指水蓝色杯子,问:“啤酒喝完了吗?”
“够了。”
景霖夺过来水蓝色杯子,恨恨又得意的说:“这是我的私人水杯,我要去洗干净。”
宿念:“……”
服了。
“宿念,你正儿八经是星河的人。你好好想想。”景霖跨出牢房,又不甘心的说。
“我知道,‘叛国贼’嘛。”
宿念把水灵灵的大眼瞪大,做了个鬼丑的假笑。
*
宿念不找军方协助,而去找王庭结盟,如景霖所说,他就是在怄气。
军方坑了宿念的养父宿白,景家抛弃了宿白,这是扎在宿念心里的一根深深的刺。
那是他19岁时,也还是星河的公民,没过去几年,他记得很清楚。
扎根在星河政局的派系,除了王庭和军方外,还有个高宣民主正义的民主联盟。
最初,民主联盟推崇议会制,要求废除国王,解散军方,建立跟诺瓦一样的总统军权制。可以说,它是纯粹的极端分子,坚定的反王庭、反军方。
时代的洪流下,民主联盟没有被冲毁,它取得了一定成效的发展,但也融入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思想。
它颠倒了个个儿,成为两头倒的墙头草、小跟班,一会跟着王庭骂军方,一会跟着军方压王庭,以维护本联盟体的群体利益。
这些本来都跟宿念无关,他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公民,每日饿不死就成了。
但不幸的是,宿白被卷进去了。
那段时间,正好是军方的上升阶段,也是多面树敌的时候。
民主联盟和王庭联合攻击军方,他们瞄准了宿白——这位跟景家多有往来的机甲工程师下手。
起先传出宿白私下里与诺瓦帝国的一位机甲工程会见的照片,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之后开始挖,挖出来两人会面的日期,正好是诺瓦研制出精操机甲前一个月。
更巧的是,宿白是星河的精操机甲的研制人员之一,而诺瓦的机甲工程师,名叫黎远,是诺瓦精操机甲的设计师之一。
有人揣测,诺瓦的精操机甲技术的获得,是由于宿白对星河的出卖,和对友人的谄媚。
再深扒,扒出来宿白和黎远年少相识,还有过两年的同窗之谊,还贴出两人穿校服打篮球的青涩照片。
宿白被逮捕调查。
调查出,宿白和黎远,在那次私下会谈中,的确涉及了精操技术方面。
虽然宿白再三说明,他跟黎远主要围绕垃圾星机甲交流,保证没有泄露本国的精操技术,也没证据能直接证明他泄密,但执行机关和审判的法官,是民主盟和王庭的人,根本不作搭理。
审判的时间很短,似是害怕出别的茬子,宿白被定叛国罪。
有可通融的路子可试,那就是把精操机甲的技术专利,归于宿白,而不是星河军方。
那宿白分享自己的所得,依星河宪法,并不会被安上叛国的滔天大罪,最多是信息泄露罪。
精操技术的主要研发人员是宿白与宿白的养子宿洲,技术专利物归原主,貌似可行。
可军方不同意,拿出与宿白的协约书,明确表示,军方支持下的一切技术,都归军方所有。
军方知道,民主联盟要的不是宿白死,他们是要军方出现漏洞,甚至是跟宿白扯上关系的景家,也陷入叛国罪的囹圄。
宿白死了。
宿念还是个单纯、直脑筋的**aby,他单单看到景家为了自家的私利,拒绝对宿白伸出援手。
他仇恨星河,仇恨民主联盟,仇恨王庭,更仇恨无所作为的军方和景家。
在宿白的葬礼上,军方急于摆脱与宿白的关系,只派个小代表来,都没有景家的直系子孙到场。
宿白留下了四个孩子,宿念是其一,余下三个:宿洲、宿圆圆,宿熙。
宿白葬礼之后,景家打算接手对四个孩子的照顾。
但根本没有人买账。
只有宿念去了景家,不是情愿去的,也不是去景家居住的,他只是专程去给景霖告别的。
宿熙扯着宿圆圆,早八辈子跑的没影了;宿洲破开关押他的实验室,逃去了垃圾星,相当于主动去坐牢。
宿念选在了19岁生日当天,登景家的门。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纯黑的头发多了些看不清的沉重,穿了一身秀气的黑西装,脖子挂着一串白项链,阴郁的像是一朵正盛的黑玫瑰。
他被紧促的风,吹进了景家。
景肃没出面见他,不知道是没脸,还是忙公务,或者是假模假样的伤心。
景霖迎接了宿念,站在门廊处,对着宿念葬礼般的装束,笑得像个没心没肺的新郎。
不过,宿念仔细瞧,能看出来景霖也是在强颜欢笑。
丑的要死,还不如不笑。
景霖望着似要下雨的黑天,拉着宿念的手进屋,说:“你来了,赶在下雨之前,真好。”
宿念无话可说,把手抽出来,凉薄的笑着,累极了一般,软瘫在沙发上。
景霖耸耸肩,荡着一条长腿,坐在扶手上,搭着话说:“你要来看看你的房间吗?我带你参观参观……”
宿念打断他的喋喋不休,说:“我是要走了。”
景霖表现出一点吃惊,问:“去那里?”
“我还没想好。”宿念拱供身子,突然好看的笑了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景霖有点紧张的问:“你想要什么礼物?”
宿念思索了良久,像是在侧耳听雨声。
好半晌,景霖的腿都晃麻了,他才说:“草莓蛋糕。”
“我安排厨师做。”景霖吩咐下去。
两人瞬间沉默了,连想法都没有的沉默。
黑云铺满了天穹,风啸声小了许多。两人的缝隙间,闷满了黏腻的热气与水气。
灯光唰的一亮,惊起天穹的两道亮雷!
在这犹如天地初开的由黑到白间,两人仿佛互为对方的提线木偶,同步朝对方看去,眼神激烈的碰触,像是两块在融化的冰,和磅礴的雨水一块流出。
“我去催催厨师。”
景霖率先挪开视线,他有些难以喘得上气,三步一晃荡,提起一把黑伞,慌里慌张的跑入雨中。
景霖有些傻了,明明能从后方的长廊去厨房,偏偏选择跑入雨中,淋成落汤鸡,绕一大圈才能到。
而景霖一不在,宿念一个人身处光线明亮的客厅,更感到不自在。
他感觉他是半自由的,如同越狱越到一半停下来的囚犯,不由一阵惊疑不定的紧张。
他是在干什么?
明明打算说一两句话就走了,赖在这里要蛋糕做什么?
他真想吃蛋糕吗?
他不想,他又不是大馋小伙!
他印象中没有草莓蛋糕的香味,无从谈起什么贪恋。
他只是想跟景霖多待一会儿。
他可能……这辈子跟景霖都见不上面了。
地板印着缓缓转动的巨大钟表之眼,宿念像是爱上了钟表,一直低头望着它。
等了有三四分钟,雨声忽然小了点,他顶着黑乎乎的雨水,游荡着清冷的空气中,默默的走了。
景霖在厨房等到草莓蛋糕做好,时不时的望向窗外,祈祷着雨快点停下。
景霖不知道宿念的具体年纪,他想肯定不超过一百岁,所以他带了一百根蜡烛,抱着草莓蛋糕回到客厅。
还未来到,景霖就看到客厅,已经没有光了。
黑暗,黑暗里没有一个人。
他走进去,那光才如同最后一次庞大的潮汐,哗的一下全来到,被他踩着,被他顶着,被他观看。
景霖甩着淋湿的衣服,撩了两下头发,急匆匆的吃了几口。
“哼,你不吃,我自己吃。我可放了超级多的甜草莓!”
才咽下一口,他气愤的扔了蛋糕,对着雨声叫骂:“妈的,幸亏你没吃,酸死了。……都骗我!都骗我吧!”
景霖倒在地上,湿漉漉的灰发印了一圈亮亮的水印,脸颊上的水珠也如泪珠滴落。
他再听起了雨声,他不再祈求雨停下,转而祈求雨不要停,因为雨是宿念带来的。
“淋死你个混球!”当然,景霖也有这种想法。
这算是宿念第一次抛弃景霖。
宿念骗了景霖,他知道他要去哪里。
他从星河跑到了诺瓦帝国,去找了黎远。
跟黎远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发现黎远的性格不错,跟宿白很像,怪不得能和宿白成为朋友。
他拜在跟在了黎远门下。
不过,黎远是比宿白轴的机甲师,他看不惯宿念把机师当首要,而把机甲工程师当次要的做法。
他不认可宿白的徒弟身份,就让宿白喊他黎叔,而不是黎老师。
所以,宿念多了个亲人。
与此同时,他也失去了他的家园。
当他驾驶着机甲战斗,大名在诺瓦一炮打响时,他成了跟宿白一样的“卖国贼”。
星河某地的狂热长官,虽然跟宿念没有半毛钱关系,但为了某一项选举揽客,竟还把他挂上了通缉令,虽然没几天就因程序问题而撤销了。
宿念是会思考的,在诺瓦冷静几个月后,他知道景家在当时处境下,要是顾及宿白,就会掉入设好的坑中,大半的军事技术都可能泄露。
但他也是思路过重的情感人,他百思不得其解,姓景的是怎么做到毫无表示,脸上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冷漠的?
之后,他成长了,经历过所要守护的战士们的死亡,他知道人是极其擅长伪装的生物,冷漠的表情之下,可能藏着一表现出来就崩溃的伤痛。
可想通不代表接受,他迈不了那个坎儿,他接纳不了军方。
他其实有些害怕。
他不讨厌害怕,害怕是药,是他面对景霖递来的橄榄枝的镇定剂。
他觉得,他要是军方的一员,他也会像宿老爹一样被抛弃。
他不想被抛弃。他一出生就被抛弃了,他的基因里,貌似刻上了对被抛弃的惧怕。
对,可以说他宽以待己,严于待人,他能抛弃景霖,但接受不了景霖抛弃他。
在他心里,景霖就等于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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