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这日来的比谢舒中想象中还要快。往年因为风雪严峻,谢舒大多时候都是待在竹屋内,除了看书就是帮林琴做一些活,日子总归无趣了些。
而今年冬天,谢舒多了一兔一蛇。
谢舒答应林琴会在开春后放小黑离开。这些时日,他在心中模拟过无数次分开时的情形,也努力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放下,坦然面对。可事实上,他错了。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割舍的人,这么多年,他真就半点不曾想起谢家?
不是的。
他不想再让林姨担心,更不忍看见她落泪。这些年一直刻意压抑着自己的情感,通过各种事情转移注意力,不叫它们轻易显露出来。
他想父亲曾经对他的那些关爱与期许,哪怕少得可怜,也如珍珠般镶在记忆中。更想那间母亲住了数十年的房间,那是他为数不多可以“见”到她的地方。
林琴深知谢舒舍不得那蛇,毕竟亲自养了近三月,或多或少都会生出感情来。更别提谢舒这些天总抱着那蛇,有时同它说话,有时念书给它听,有时则只是静静地抱着它发呆。
积雪消融,被覆盖数月的土地迎来了复苏。
林琴没有催促谢舒放那条蛇离开,是谢舒瞧见窗外的槐树长出嫩绿新芽,主动提出的。
林琴本想去陪同谢舒,谢舒却说自己有些话想单独同小黑说。
林琴闻言没再强行跟去。她知道谢舒这孩子瞧着顽劣,时常偷溜出去玩耍,但其实大多时候都内敛稳重,做出决定的事也有自己的考量。
谢舒特意取了当初那条围脖,用来包着小黑,带它来到一处溪流边。
随着天气回暖,冰封的湖面已经解冻,带着那些被困住的枯枝落叶,随着流水缓缓前行。不远处,茂密的灌木丛掩映着,足以黑蛇进行藏身或今后觅食。
谢舒将黑蛇连带围脖一块放到柔软的干草上,并未立刻起身离开,而是静静地蹲在一旁。黑蛇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同样没有转身游走。
良久,谢舒开口道:“其实你不是这山中普通的蛇吧?”
谢舒的话看似在探究,但其实心底已经有了答案。不管是对那日猎户的突然离开心生疑惑,还是因为——
“其实那天沐身的时候,我听到了程仙长对你说的话。”
谢舒并不知道迟墨同程奕峖说话时用的传音,但程奕峖没用传音的那句话却被他听到,从中猜测自己抱回来的这条黑蛇,并非一条寻常小蛇。
“……”谢舒的话落下良久,面前的黑蛇仍无任何反应,身体陷在围脖的绒毛间。
山中的风轻轻吹过,带着春的凉,吹拂起谢舒的鬓发。他生来就比旁人更加怕冷些,因而就算已经到了春天,他身上的衣裳仍如冬时一样厚重。
周遭一片宁静,只有细微的虫鸣声和远处溪流的潺潺水声。谢舒最后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回应的小黑,起身准备折返回去。
小黑没有回应他,或许是因为不方便叫他知道,又或许真的是他猜错。
山涧中的风,凛冽而刺骨,能够穿透人的骨髓。谢舒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脸颊被吹的冰凉。
他走出数十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黑蛇抬起上半身,正用那双冷冽的眼睛望着谢舒离开的方向。不一会儿,一道红光将整条黑蛇裹住。随着红光的扩大和消散,黑蛇赫然化为一名身量挺拔的男子。
那道红光闯入谢舒的视线,他停下脚步,回过身,就见一身穿黑袍的男子站在他放下小黑的地方。
那人鼻梁高挺,长睫浓密,脸庞棱角分明,令整个人瞧上去很是锋利。鬓边几绺墨发被风轻轻吹起,碎发之下的眼尾狭长而深邃,透着股难以接近的冷峻。往那一站,好似生长在人迹罕至之地的彼岸花,俊极,却也极危险。
与谢舒截然相反的长相和气质。
这种长相很容易叫人记住,十分出挑。给人的第一感觉不是俊美,而是一种摄人心魄的魅惑。也不似女子的那种阴柔,而是妖冶、神秘,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又畏惧接近。
谢舒怔怔地站在那,目光挪不开似的看着对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自己竟如此无礼地盯着一个陌生人看了良久。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并非第一次见这人。
“不怕我?”迟墨率先打破两人之间的沉寂,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从谢舒眼里看到了惊讶、错愕,却唯独没看到畏惧。
谢舒摇了摇头:“我若是怕你的话,早在发觉不对劲时就会带着林姨偷偷跑走了。”一双杏眼清澈如水,毫无惧色地直视着迟墨,仿佛在印证自己所说属实。
他答完迟墨的问题,又问道:“你真的是小黑么?”
一个是娇小可爱的黑蛇,一个是高大挺拔的男子,这一人一蛇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叫谢舒不太敢确定。
“……”迟墨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径直朝谢舒走去。
离得近了,谢舒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高出许多。到最后,他不得不微微仰起头来才能看着对方的眼睛。
不过也没关系,他才十六岁,今后还有的长。
谢舒正出神想着,迟墨已经走到他面前,将一条用妖力恢复干净的白色围脖递给他。“你希望我是吗?”
谢舒接过,认出那条围脖正是自己时常用来包着小黑的。只是面前这人,无论如何都不适合用“小”来形容。
身量比他高出许多,手掌也比他大,方才离得远时还不觉什么,现在却是十分明显。倒显得他不是十六岁,而是十一二岁了。
或许……该改个名?
叫大黑?
谢舒心中暗自想道,却被迟墨的声音打断:“你总是这样走神?”
谢舒闻言咯噔一下,忙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没想到你真会是小黑。”
毕竟小黑就是蛇头也才只有他两根手指大小,他轻易就可以抱在手上、揣在怀里,而面前的男子,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迟墨闻言沉默了许久,谢舒紧张地抬起头来,恰撞上对方正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他像被猛然烫了一下似的,忙挪开目光,脸上露出些许局促的笑。
下一秒,他听到对面传来一声淡淡的“嗯”,声音中带着几分意味不明,叫人辨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迟墨没再多说什么,转过身就要离开的架势。谢舒见状,心急则乱,抬手揪住了他一截衣裳,心直口快地说道:“那什么,今后我给你暖床好不好?”
迟墨脚下顿了顿,平静的深眸里多了几道波澜,看着谢舒时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谢舒一时还没从黑蛇与变成人的迟墨中转化过来。话音落下后再次同迟墨对视上,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多么引人误解的话。
其实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近来看了许多关于蛇类的书籍,从中得知蛇虽字面意思上的冷血,但到了每年寒冬,便会进入“冬眠”状态。
百鸣山的冬天很冷,他夜里抱着汤婆子睡,都仍有冷醒的时候。
“唔……我的意思是,要不今后冬天你跟我睡好不好?”
迟墨的眉头明显蹙了起来。
谢舒试图继续解释:“就是我们躺在一起,盖一床被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对你乱来的!”
迟墨挑了挑眉:“……”
谢舒两眼一闭,放弃了:“……算了,我还是不说话了。”
别说迟墨,就是谢舒自己稍一回想方才说的内容,都恨不能找块地挖个深坑,再将自己埋了。
谢舒松开了揪着迟墨衣裳的手,几乎已经猜到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甚至觉得对方不一怒之下打死他都算好的了。
他将眼睛闭得更紧。须臾,面前却响起一声沉冷而清晰的“好”。
谢舒呆滞了片刻,以为是自己听错,睁开眼来:“什么?”
迟墨看着他,又一次重复:“好。”
“……”
“书上说,救命之人当再生父母。你也算是我带回去的,要不……就喊我阿爹?”谢舒半开玩笑地提议道。
“……”迟墨唇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两下,压平后方道:“书上还说黑蛇乃不祥之物,应当远离。”
谢舒本意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最好让迟墨忘记自己先前说的“暖床”“一起睡觉”,没想到会被迟墨反将一句。
他摸着鼻子轻咳一声,在迟墨和书籍之间,最终决定抛弃后者。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山间林木葳蕤,一眼望去,却仍能瞧见两道并排而行的身影。
谢舒以为方才的话题已经彻底过去,迟墨脚下却停了下来,侧过身看着他:“舒,你是信旁人于书中所言,还是信我?”
谢舒在听到迟墨问出这句话时,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他尝试开口,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迟墨良久没有等到谢舒的回答,不再强求,继续朝竹屋的方向走去。而谢舒站在原地,心中颇有些茫然无措地盯着他的背影,嘴里莫名泛苦,过了一会才跟上去。
-
林琴正在院子里支晒衣裳的架子。这架子用竹木所制,经过一个冬天的闲置被重新拿出来,现在表面覆盖了不少斑驳霉点。
初春的清晨,空气中还带着一丝寒意。林琴的双手在水的浸润下变得冰冷,但还是坚持将那些霉毛清除干净。等她准备将架子搭起来晒干时,一双粗糙的双手已经冻得发红僵硬,几乎失去知觉,使起力来变得异常艰难。
恰在这时,谢舒带着人回来。他看到林琴在院子里吃力地支架子,忙加快了脚下速度,及时抬手帮林琴扶住架子的另一端。
“林姨,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呢。”谢舒关切道,“这种事情我也可以帮上忙。”
山中雪大,所以每年入冬后便会收起院子里的架子,防止被雪压断,然后再在屋内炭火边再支一个小型的,暂作烘干衣裳的地方。
林琴笑了笑:“这不是瞧着天气好了,就想着将架子拿出来洗洗干净,晒一晒。再说也不是什么重活难活,我自己能应付得来。”
谢舒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就算是要洗晒,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他知道林姨是故意不想让他分担这些负担,但到底还是没有道破。
迟墨紧跟在谢舒后面进来,三人一起很快就把架子支好。
林琴放下手,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谢舒带回来的人。是一个生得极俊的男子,瞧着比谢舒年长一些,就是嘴唇薄削,眉眼间俱透着一股疏离淡漠,不像个好相与的。
谢舒注意到林琴的目光,便介绍起来:“林姨,这是我在回来路上结交的朋友,叫小——”
谢舒下意识想说对方叫“小黑”,但又猛然想到,小黑这个名字实际是他给小黑蛇取的,并非迟墨的真名。担心引起林姨的怀疑,谢舒才说了一个“小”字又生生刹住。
他不再看着林琴,而是偏头对着迟墨,悄声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林琴却听见了,疑惑地看向谢舒,微微瞪大了眼,仿佛在说:哎哟我的小少爷,连名字都不知晓,您就敢放心将人带回来?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迟墨:“……”
小剧场——
习习:舒舒,他可是妖!
谢舒:他也是小黑(笑)
习习:你都不了解他,就敢这样带他回家!?
谢舒:他原来也是住在竹屋的(笑)
习习:……
习习:你对他的滤镜会不会太重了些。
谢舒:如何重了?
习习:等你见到他有多凶的时候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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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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