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鸣鸿化鹊(六)

步闲庭第一反应是:什么玩意?

第二反应是:这小子魔怔了?

掷春殿是什么街边面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他不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吗?突然说加入掷春殿是要做什么?

不过最后,他满心的疑虑都落在了一个问题上:为什么要把这话同他说?

庄惟慢吞吞地取出一封书信来,推给步唯,道:“这是掷春殿的人叫我给你的,他们让你做好准备了再看。”

听他此言,步唯心里莫名跳空了一拍,看着桌上薄薄的书信未有动作。

不知为何,他突然没那个勇气去看。

庄惟办完事后也陷入了沉默——仿佛沉默才该是他的常态。

片刻后,步唯刻意转移注意道:“你为何要加入掷春殿?”

庄惟低垂着眼帘,道:“……我想死得痛快点。”

步唯眨眨眼,道:“这和你加入掷春殿有什么关系吗?”

庄惟浅淡地看他一眼:“加入掷春殿的考核极为困难,说不定能死得快些。”

步唯腹诽道那不如直接找个柱子撞死来得快点,而庄惟明显也注意到了这点,略略移开视线道:“他们说……能帮我查到一些事。”

“如果我知道了那些事……说不定就会改主意了。”

步唯不置可否,不知是该指明庄惟这求死的决心不坚定还是感叹掷春殿搜罗情报的手段,不过本着良心他还是道:“那你加入掷春殿确实应当,寻到你想要的之后可千万别把死挂嘴边了。”

庄惟点了下头,又不吱声了。

步唯实在寻不出什么话题来,便只能硬着头皮去拆眼前的书信,嘴上不忘道:“虽然只相处短短一段时间,但我觉着你我有缘,将来一定还会……”

他话没说完,硬生生卡在了半道,庄惟察觉到空气似乎凝滞了下来,便不带表情地看向步唯——

下一刻,只见步唯猛地站起来,原先脸上带着的三分笑意彻底散了个干净,被惊惶和无措鸠占鹊巢。

他手指死死攥着那薄薄的一封信,将上面的几行字来回念了个遍,仿佛不认识了似的。

庄惟抬眼看着他,步唯要将信纸盯穿了一样,不由自主地摇着头,然后“唰”地将信纸放下,一手捂着嘴默不作声,低垂的眉眼间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骨节泛白,似乎想再度拿起那信纸读一遍,可没等搁在眼前便又把它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可怜的信纸被他来回蹂躏,险些连上面的字都要遭了殃。

步唯胸口大幅度起伏着,汲取不到空气般地头晕目眩。

他短促地看了眼庄惟,张了下嘴,没发出任何动静,轻咳了一声后才哑声道:“抱歉……失陪了。”

说罢,步唯便攥着那封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

外头有些闷热,梅雨还尚在作威作福,转眼就是一场雨。

步唯步履蹒跚地走在小雨里,腿上还未好的伤口泛着灼烧般的疼痛——可他没那个心情去在意,胸口窒息的压抑感迟迟未变,他险些就要不能呼吸了。

那是步允的一封信。

倒不如说,是他三哥的绝笔信。

他那命比纸薄的三哥,终是没熬过夏日的暑气,急急匆匆地就撒手人寰了。

信是一月前写的,步允大抵是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拖着病体一笔一划写下这封信,将自己知晓的一切都告知了步唯。

——阴雨繁多,常感疲乏,此间食而无味病而难医,恐此身顽疾沉疴再无见晴之日。惟有一幸,唯弟自在山水之乐,慰藉此身悲怆。

步唯踉跄一步,站定在急匆匆赶路避雨的商贩游人中间,木然地抬头看天。

步允信中所言,步平康野心勃勃,近年更是不满武安侯一爵位,还要手握重权方才罢休。步允劝阻无果,还被禁闭在了卧房内,不许再近政事半步。

然步婉一事已使太后与武安侯间有芥蒂,虽处于同一阵营,而罗氏一脉又如何肯心甘情愿助武安侯执掌大权——这其后有多少盘根错节,想想便心惊胆颤。

步平康却不以为意,他那股豪迈的江湖侠气用错了地方,以为朝堂也是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地方。仿佛在他眼里,罗大将军永远是当年那个与自己把酒言欢的大哥,与这些庙堂纠葛再无关。

——父亲性情耿直,放肆直言,遇事便发,绝非长久之计。然劝解多年,未尝一果,允心身俱劳矣。

步唯盯着天边翻卷的乌云,破天荒地笑了一声。

或许周缜他们说得没错……武安侯就是山匪之流,从来不应该游走于朝堂之上。

步唯知道他爹是什么样的,也曾经仰慕于他身上潇洒的江湖意气,可谁知多年后,那份该死的江湖气害死了他的两个手足。

步平康一意孤行惯了,从不会把旁人的劝解放在眼里。

步唯去看手中已经被打湿了的书信,步允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若到万不得已之时,可寻掷春殿求得庇护。

掷春殿三个字已经被晕开了,步唯不知道步允是如何和掷春殿扯上关系的,而步允明显也不愿意解释其后的原委,只是表明在自己死后,这封信会由掷春殿交到自己手中。

——书不尽言,不忍告别。

——江湖路远,望唯弟万万自爱,珍重珍重。

珍重珍重。

步唯攥紧了纸张,而后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将信揣进了怀里,生怕雨水叫薄薄一张纸散了筋骨。

他眨了眨眼,雨水滑进了眼睛里,刺得他生疼。

步唯觉得自己这种时候应该哭,可眼泪也不肯听话,挤不出来一丁半点,全都憋闷在心口,险些让他窒息。

不,不对。

他用力闭了下眼,艰难地在潮湿的空气中呼吸。

……现在还有要做的事情。

步唯咬紧牙关,下定决心般地重新站直了身子,随后在路旁小贩疑惑且惊恐的视线中头也不回地向客栈跑了回去。

……

庄惟没什么行囊,故而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灰扑扑的衣服后便一瘸一拐地打开了屋门——外头不知何时正站着一个面戴纯白面具的人,似乎已经等候许久了。

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最后瞟了下身后舒适整洁的卧房,便阖上了门。

“随我走后,便再不能回头了。”戴面具的人——余白这般说道,声音又变回了最初男性的模样。“想好了吗?”

庄惟不发一言地点点头。

余白便道:“既要入我掷春殿,那便不可有半分隐瞒。你名唤庄惟,来自何方?”

庄惟顿了下,张张嘴,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余白很有耐心地等了他一阵,庄惟终于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道:“……鹭州。”

余白:“家中几人?均在何处?”

庄惟瞳色暗了暗:“都死了。”

余白:“死法为何?”

庄惟“唰”地抬头看她,可入目却只有白得刺眼的面具。

他后槽牙被咬地“咯咯”几声,紧抿着双唇重重垂下头,数秒后在近乎凝滞的空气中低声道:“颠沛流离,死于非命。”

那八个字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庄惟漆黑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脚下地板的花纹,而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成拳,指关节凸显出明显的白色。

余白便在这时道:“嗯,倒是没有骗人。”

庄惟呼吸一滞,意识到什么似的抬头看她——余白的视线似乎透过了面具落到自己身上,带着某种复杂难明,大抵可以称为满意的情绪。

“我们自然会调查你的背景。”她平静地说,“这对掷春殿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庄惟眼睛忽然亮了一瞬,周身与年纪不符的死气沉沉裂了条缝。他有些急促地问道:“……查到了什么?”

余白反问他:“你想知道什么?”

庄惟噎了片刻,大抵是觉得欺骗这种人也没什么意义,便道:“我……父亲。”

“父亲”那两个字似乎对他有些烫嘴,以至于庄惟说出来时有明显的犹疑。

余白默然注视他一阵,随后道:“掷春殿查到的消息,从没有轻易告知给别人的道理。”

庄惟面色变了变,就听余白接着道:“只有上头那位点了头,旁人才有知晓的权力。”

庄惟:“……上头?”

余白似乎笑了下:“等你爬到一定的位子时,自然就知道了。”

庄惟瞳孔略略放大,黑漆漆的眼睛里一闪而过活泛的亮色,而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上楼声打破了这场对话。

二人齐齐侧头看去,竟是被淋成了落汤鸡的步唯“噔噔噔”跑了上来。

他跑得太急,胸口急促喘息着,见到二人时张口想说些什么,不曾想一口气直接走岔了,直接咳了个天昏地暗。

余白也不出声,静静地看他把气喘匀了之后抬起脸来开口就是一句:“我也要去!”

庄惟眨眨眼。

步唯:“我也要去,带我一起走,我也要去掷春……”

他话没说完,下一秒就突然被人捂住了嘴——只见余白一个闪身到了他面前,毫不客气地把人嘴给堵上了。

“掷春殿这几个字最好别往外喊。”她慢条斯理地说着,语气却有些发寒,“小心先死在自己人手上。”

步唯睁大了眼睛,随即立马恢复神色,甚至有些急促地点点头。

“你也要和我走?”余白松开手。

步唯:“是。”

余白:“为何?与你那兄长有关?”

步唯:“……是。”

余白:“你可知我们听命的是谁?”

步唯定定地看着他,只做口型不出声道:“宁王。”

余白没答话,对这个答案也不做任何表示,只是继续问道:“而你步家效忠的,不必我多言吧。”

步唯压低了眉头,被揣在怀里的书信烫得他有些颤抖。

“我是我,我爹是我爹。”他带着些直冲的怒气说道,“他做的不对,就是不对。”

“我长姐被他一意孤行害死,三哥……步允劝阻未果,还把自己也搭了进去,可他依旧不肯认错。”

“武安侯做得不对,我要告诉他,他做得不对!”

“步家不能是这样,也从来不该是这样!”

余白听着眼前的少年人近乎执拗地指责自己父亲,并没有打断他,而是在他自顾自地说完一串话后兀自站直了身,招手把庄惟也叫了来。

“都同我走罢。”她这般道,对两个青涩稚嫩的少年人略一颔首。

“掷春殿无法给你们滔天的权力,但至少……可以给予你们想要的东西。”

“但你们都记住,往后的路如何,便再由不得你们自己决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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